归元破妄录

腐臭与异香混合的气味，是辛远对罗刹海市的第一印象。

他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下是湿漉漉、散发着霉烂与药渣混合气味的杂物。

记忆是一片混沌的碎片，他只记得最后那刺目的实验室白光，以及手中紧握的那枚祖传的、刻有“归元”二字的古玉。

“咳……咳咳……”他挣扎着坐起身，喉咙里火烧火燎。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了呼吸。

天空是诡异的紫红色，如同陈年淤血。

扭曲的黑色树木枝杈如鬼爪，远处庞大的城市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楼阁歪斜，桥塔倒悬，名副其实的海市蜃楼。

最让他震骇的，是眼前往来的人流。

他们大多面色青灰，眼窝深陷，步履蹒跚，咳声、喘息声不绝于耳。

任谁看，这都是群病入膏肓之人。

然而，他们身着绫罗绸缎，神情倨傲。

越是咳得撕心裂肺、需要仆从搀扶的，周围投去的目光便越是羡慕与敬畏。

“让开！

没眼力的‘康健鬼’，挡了贵人的路！”

一声鞭响炸在耳边。

辛远猛地回神，一个翻滚险险避开。

一个面色惨白、身着玄黑色“维序司”服饰的壮汉，正驱赶着一辆怪兽拉着的药渣车，眼神里满是鄙夷。

康健鬼？

辛远低头，看着自己虽衣衫破损却匀称有力的手臂，健康的肤色在此刻竟成了耻辱的标记。

周围那些“病美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他是什么污秽之物。

他沉默地爬起，混入几个同样气色稍好、被呼来喝去的“药渣工”队伍里。

就在这时，他眼中掠过一丝异象。

一个被仆从簇拥、咳得几乎断气的华服老者头顶，萦绕着一团灰黑粘稠、几乎凝固的气息，死寂而沉重。

而另一个路过的小吏，身上的灰黑之气则淡薄许多。

“这是……‘气’？”

辛远心中剧震。

家传的归元诀中确有“望气”之说，但他从未想过会如此首观地显现！

这灰黑死气，莫非就是此界所谓的“病气”？

可他们分明以此为荣！

他强压惊骇，随队伍进入那倒悬之城。

城门口，巨大的骨骸匾额上刻着触目惊心的大字：“以病为荣，以弱为强；维序疗法，万世不易！”

街道两旁，最宏伟的建筑皆是“医馆”、“药局”，招牌却让他不寒而栗：“专攻恶疾，保您终身服药，身份尊贵！”

“新方‘蚀骨散’，助您三日病气入髓！”

“拒诊者，皆为异端，流放苦寒之地！”

人们挤在医馆前，挥舞钱袋，祈求那些能让自己“病得更重”的方剂。

几个面色红润、追逐打闹的孩童跑过，立刻引来巡街兵士的呵斥与其父母惊恐的捂嘴拖拽。

“快！

快把这‘清心败火丸’服下！

瞧你这满面红光的，成何体统！

将来还想不想入仕了！”

一个妇人哭着将漆黑药丸塞进孩子嘴里。

孩童脸上的红润迅速褪去，泛起青白，眼神也变得呆滞，周围人这才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辛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这里的一切，都颠倒了。

前方广场传来鼎沸人声，一座高台耸立，上书“定疾大典”。

一位维序司的“医官”正手持一面流光溢彩的“照魂镜”，挨个照射排队的民众。

“丙下！

‘心雾症’！”

镜光在一个神情忧郁、时常叹息的年轻人身上一闪，医官高呼，“症见情绪低落，兴趣丧失，思绪迟缓！

需终身服用‘忘忧散’，每日三次，不得间断！”

那年轻人脸上竟露出一丝“如愿以偿”的解脱。

“乙中！

‘髓枯症’！”

镜光照向一个面色苍白、极易疲乏的富商，“症见面白乏力，气血亏虚！

此乃大症，需用‘万年血髓膏’，并定期换血疗法！”

富商傲然抬头，仿佛得了什么勋章。

辛远的心脏剧烈跳动。

这哪里是诊病？

这分明是贴标签！

将正常的情绪波动、体质差异，统统定义为需要终身服药的“恶疾”！

就在这时，镜光照到了一个被母亲紧紧牵着的、约莫五六岁的女童身上。

女童脸颊带着孩童特有的红润，一双大眼睛好奇地西处张望，除了鼻尖有点微红，偶尔吸一下鼻子，看不出任何异样。

然而，那“照魂镜”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骤然放出刺目红光！

执镜医官先是一愣，随即面露狂喜，声音都拔高了八度：“甲上！

阴蚀斑！”

全场瞬间哗然！

所有目光，无论是羡慕、敬畏还是恐惧，都聚焦在那茫然无措的女童身上。

“症见……呃，面色异样潮红，气息……紊乱！”

医官快速编造着症状，“此乃不治之症！

需立即隔离，施用‘化癥神水’，并预备截肢之法，以防恶气蔓延！”

女童的母亲瞬间瘫软在地，面色惨白如纸。

辛远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的“望气”视野中，那女童周身的气机虽然因轻微风寒略有滞涩，但底色是蓬勃的、充满生机的淡金色！

那所谓的“阴蚀斑”，根本是子虚乌有！

这分明是一场为了业绩，当众进行的、最卑劣的构陷！

“不！

我女儿只是染了风寒！

她没事！”

母亲凄厉的哭喊在广场回荡。

“大胆！

敢质疑维序司定论？

拿下！”

医官厉声喝道，左右兵士如狼似虎地扑上。

辛远看着女童那纯净却惊恐的眼睛，看着母亲绝望的神情，看着周围民众麻木或兴奋的脸庞，他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

蛰伏？

伪装？

去他的！

就在兵士即将触碰到女童的瞬间，一个平静却清晰的声音响起：“她只是风寒束表，肺气失宣。

一碗葱白姜汤，微发其汗即可。”

整个广场，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了声音的来源——那个穿着破烂药渣工服饰、被称为“康健鬼”的年轻人。

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