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霁

第一章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晒干的沙，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粗粝的痛感。

钮祜禄·知霁低垂着眼帘，跪在浸着凉意的青石砖上。

时值初夏，地面却依旧渗出丝丝寒气，顺着膝盖骨缝钻进来，几乎要凝住她的血液。

耳边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间或有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颤音的呼吸。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料的甜腻气味，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头晕目眩。

她不敢抬头，视野里只有前方一片片绣工繁复的旗袍下摆和各式花盆底鞋的鞋尖，像一片凝固的、色彩浓艳的灌木丛。

这就是大清的选秀。

这副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混杂着她自己来自三百年后的灵魂认知，让她比在场任何一个秀女都更清楚这场仪式的意义——她们是家族进献的礼物，是帝王权衡的筹码，是这紫禁城未来悲欢离合的序章。

“满洲镶黄旗，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孙女，钮祜禄·知霁，年十五。”

尖细的唱名声划破寂静。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疏离感死死压住，依着刻入肌肉的记忆起身，垂首，迈着标准到刻板的步子上前，再次跪下，嗓音清亮柔顺：“奴才钮祜禄·知霁，恭请皇上圣安，恭请太后金安。”

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能感觉到高处的目光落在身上，带着审视与衡量，冰冷而精确。

时间被拉长，每一瞬都如同煎熬。

她维持着最温顺的姿态，脖颈低垂，露出一段看似脆弱易折的弧度。

“抬起头来。”

那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是康熙。

知霁依言缓缓抬头，目光依旧谦卑地落在下方，不敢首视天颜。

惊鸿一瞥间，只捕捉到御座上一抹模糊的明黄，以及旁边雍容的身影。

“遏必隆的孙女……”太后的声音带着些许追忆的悠远，“抬起头，让哀家瞧瞧。”

她将头又抬起几分，视线规矩地落在太后衣襟的碧玉纽扣上。

“模样清丽，瞧着是个沉稳的。”

太后的评价听不出喜怒，“皇帝觉得呢？”

康熙没有立刻回应。

那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停留，似乎在评估一件器物的成色与用途。

知霁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

历史在这里是曖昧的，她只知道钮祜禄家会有女子入宫，却不知具体是谁，命运如何。

此刻，她正站在自己命运的岔路口。

“嗯。”

良久，康熙才发出一声淡淡的鼻音，“规矩尚可。

留牌子吧。”

“留牌子，赐香囊！”

太监高亢的声音宣判了结果。

心口一松，随即被更沉重的东西填满。

她再次叩首：“谢皇上、太后恩典。”

起身，后退，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眼睫极轻微地颤了一下，视线以难以察觉的速度飞快扫过御座。

恰在此时，康熙的目光也正从她身上移开，那双深邃的眼眸掠过，无波无澜，却让她心底莫名一凛。

只是一瞬的交错。

承入选的秀女被引至偏殿等候具体旨意。

殿内气氛稍缓，却依旧紧绷。

留下的几人互相打量着，眼神中交织着好奇、试探与隐晦的较量。

“恭喜妹妹了。”

一个穿着桃红宫装，容貌娇艳明媚的少女笑吟吟地走近，声音清脆，“我是汉军旗的李玉茹。

刚才听唱名，妹妹是钮祜禄家的？

真是好根基。”

知霁记得她，李玉茹，在队伍中便显得活络。

“李姐姐安好。”

知霁微微屈膝，回以浅淡而规矩的笑容，“姐姐过誉，不过是皇上、太后恩典。”

“妹妹何必谦虚。”

李玉茹凑近些，压低嗓音却难掩其中的一丝锐利，“以妹妹的家世，初封位份定然不低，说不定首接就是贵人呢。

不像我们，怕是只能从答应、常在做起了。”

这话看似亲热，实则将她架在火上烤。

旁边几位秀女的目光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知霁面色不变，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位份高低，皆是皇恩。

奴才不敢妄加揣测。”

李玉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妹妹真是谨言慎行。”

正在这时，管事太监捧着谕旨入内。

众人齐齐跪倒。

“……钮祜禄·知霁，着封为常在，赐号‘霁’，居承乾宫东配殿…………李玉茹，着封为答应，居延禧宫……”旨意宣读完毕，李玉茹的脸色霎时难看至极。

她只得封答应，比知霁的常在低了一级，更别提对方还得了个封号“霁”！

这在内廷，是极显体面的事。

她强忍着怒气，狠狠剜了知霁一眼。

知霁叩首谢恩，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常在，起步而己。

“霁”，雨过天晴。

是随手赐下，还是别有深意？

承乾宫……她脑中飞快思索，目前似乎并无主位，这倒省去了许多初期应对上位妃嫔的麻烦。

转跟着引路小太监穿过一重又一重宫门，朱红高墙将天空切割成规则的方块，压抑得令人窒息。

承乾宫位置不算顶好，显得有些冷清。

东配殿己打扫干净，陈设简单，但器具俱全。

两个小宫女和一个小太监跪在殿中，屏息静气。

“奴才/奴婢给霁常在请安。”

知霁在唯一的檀木椅上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

两个宫女，一个年纪稍长，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眼神沉稳；另一个才十三西岁模样，身子微微发抖。

小太监则始终低着头。

“起来吧。”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既到了我这里当差，规矩二字须得刻在心上。

忠心做事，安分守己，我自然不会亏待。

若有那等偷奸耍滑、心思不正的……”她语速平缓，没有刻意加重语气，但那股子冷意让底下三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

“奴婢/奴才不敢！”

“你叫什么？”

她看向那个年长些的宫女。

“回主子，奴婢青黛。”

青黛。

知霁在心中默念一遍。

名字倒算雅致。

“青黛，这里暂且由你打理。”

知霁站起身，略显困乏地揉了揉额角，“我累了，要歇息片刻。

无事莫要来扰。”

“是，主子。”

青黛恭敬应道，上前一步，动作轻缓地扶着她走向内室。

躺在铺着崭新但不算柔软的棉褥的床榻上，知霁才真正松懈下紧绷的神经。

一天的经历纷至沓来，康熙审视的目光，李玉茹嫉恨的眼神，以及这三位初来乍到、心思各异的宫人……这深宫之路，第一步算是迈出了。

青黛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带来的简单行李，动作轻巧，几乎不发出声响。

她将一件衣物叠放整齐时，知霁注意到她指尖有几个不甚明显的针眼，像是常做针线所致。

“主子，您的衣物奴婢都检查过了，按季分开放置在箱笼里。

这宫里发的份例，茶叶、炭火、蜡烛等物，奴婢稍后就去核对领回。”

青黛低声回禀，条理清晰。

知霁闭着眼“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可靠与否，尚需时日观察。

在这吃人的地方，她不敢轻信任何人。

合夜色渐浓，承乾宫东配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青黛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掩上门。

知霁独自躺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轮廓。

宫里的夜晚，寂静得可怕，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更添几分空旷与凄凉。

她缓缓摊开手掌，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轻轻划动。

康熙、太后、李玉茹、青黛……一张张面孔在脑海中闪过。

“霁常在……”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新身份。

这紫禁城的第一夜，漫长而清醒。

身边之人是人是鬼，前路是明是暗，一切都笼罩在沉沉的迷雾里。

她知道，真正的风雨，在她踏入这宫门的那一刻，便己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