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转动的声音干涩刺耳。林舟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饭菜香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回来了。”沙发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头也没抬，声音从报纸后面闷闷地传出来。
是林卫国，他的父亲。“嗯。”林舟换着拖鞋，把背上那个半旧不旧的包甩到地上。
“包就那么扔地上？一点规矩没有。”林卫国放下了报纸，
那张和他有七分相像但沟壑更深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厨房里传来一阵锅铲碰撞的声音，母亲陈静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笑意。“舟舟回来啦，
快洗手，马上就吃饭了。”她的话像一小块海绵，试图吸走客厅里凝固的火药味，
但效果甚微。林舟默默走到洗手间，水流哗哗作响。他看着镜子里那张疲惫的脸，
长途火车的劳累和回家的紧张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喘不过气。饭桌上，三个人，
四菜一汤。陈静不停地往林舟碗里夹菜，主要是他爱吃的红烧排骨。“多吃点，
在学校肯定吃不好，看你都瘦了。”“妈，我没瘦，学校食堂挺好的。”林舟扒拉着米饭，
闷头吃着。“好什么好，整天不务正业。”林卫国夹了一筷子青菜，重重放在自己碗里，
“我今天碰到你张叔了，他儿子今年考公上岸了，分到市税务局，多好的单位。你呢？
学的那个什么破历史，毕业了去干嘛？去考古挖坟吗？”又来了。林舟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嘴里的排骨瞬间不香了。这个话题从他高考报志愿开始，就像一个永不缺席的幽灵，
盘旋在每一次家庭通话和每一次节假日返乡的餐桌上。“爸，都说了多少次了，
我对金融不感兴趣。”“兴趣？兴趣能当饭吃吗？”林卫国把筷子在桌上顿了一下，
声音陡然拔高，“我跟你妈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是为了让你凭兴趣活在梦里吗？
是为了让你以后有个安稳日子！你懂不懂？”咆哮声在不大的客厅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陈静在一旁小声劝着：“老林，孩子刚回来，你少说两句。”“我少说两句？他要是有出息，
我用得着天天说他吗？”林卫国把矛头转向妻子，“就是你惯的！从小到大都由着他性子来！
”林舟胸口堵得厉害，一股酸涩的委屈混着怒火直冲脑门。他想反驳，想大声争辩，
想把那些“你不懂我”、“我的未来我做主”的台词全都吼出来。可他张了张嘴，
最后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任何辩解都只会换来更猛烈的暴风雨。沉默，
是这个家里他唯一学会的自保方式。饭桌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林卫国还在数落着，
从他的专业选择，到他的交友圈子，再到他那头稍微有点长的头发。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林舟的自尊上。就在这时，
一只剥得干干净净、连白色筋络都剔除得一干二净的橘子瓣，悄无声息地落进了他的碗里。
林舟一愣，抬起头。母亲陈静正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碗里的米饭，
但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眶出卖了她。她不敢和丈夫顶撞，只能用这种最笨拙、最隐秘的方式，
向儿子传递她的歉意和爱。那一瓣橘子，带着母亲指尖的余温，安静地躺在白米饭上，
橙黄的颜色格外显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瞬间冲垮了林舟心中那座由愤怒和委屈堆砌起来的堤坝。他的鼻子猛地一酸。他迅速低下头，
用扒饭的动作掩饰自己快要溢出眼眶的湿润。他将那瓣橘子和着米饭一起送进嘴里。
极致的甜混合着米饭的温热，在口腔里化开。那不是普通的橘子味，
那是一种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无声的爱。晚饭在压抑中结束。
林舟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父亲的余怒和电视新闻的声音隔绝在外。
他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刚才那股暖流还在心口盘旋，久久不散。他烦躁地翻了个身，
双手无意识地在身侧攥紧，又松开，反复揉搓着。
父亲的斥责、母亲的橘子、自己的无力感……种种情绪在他身体里翻江倒海。突然，
他的右手掌心传来一阵奇异的温热感。那感觉很突兀，就像在冰凉的皮肤上贴了一片暖宝宝，
而且温度还在持续升高。林舟疑惑地坐起身，摊开右手。掌心空无一物。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热量就源于掌心正中央的劳宫穴位置。
他试探性地用左手手指戳了戳，什么也没摸到。“错觉？”他自言自语，又烦躁地搓了搓手。
这一次，那股温热感更加强烈了，而且，他似乎感觉到掌心之中，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凝聚成形。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触感，不像是物理实体，
更像是一团高密度能量在他的皮肤下汇集。他屏住呼吸，集中精神去感受。
那团能量在他的揉搓下，渐渐从模糊的温热，变得有了轮廓。它越来越小，越来越凝实，
最后，一颗黄豆大小、散发着微光的固体，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林舟的呼吸停滞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手心里那个小东西。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蜜糖色，
半透明的质地，表面光滑圆润，内部似乎有流光在缓缓转动。在台灯的光线下，
它折射出柔和而纯粹的光晕。这……这是什么？变魔术吗？还是自己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食指碰了碰那颗“蜜糖豆”。触感温润，像是上好的玉石，
但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感。他把它捏了起来，凑到眼前仔细观察。
就在他凝视着这颗小东西的瞬间，一股信息洪流毫无征兆地涌入他的脑海。那不是文字，
也不是声音，而是一段纯粹的、被提炼过的情感体验。
被守护的爱画面、声音、气味、触感……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饭桌。
父亲的咆哮声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而母亲悄悄将橘子瓣放入他碗中的那个动作，被无限放慢。
他能“看”到母亲低垂的眼帘，
；能“闻”到橘子清新的香气；能“感觉”到那瓣橘子落入碗中时轻微的触感；最重要的是，
他能百分之百、不带任何杂质地，重新体验到那一刻心中涌起的，那股酸涩又温暖的感动。
这种感觉比单纯的回忆要强烈一万倍。回忆是隔着毛玻璃看风景，而现在，
他整个人都浸泡在了那片温暖的海洋里。几秒钟后，情感的洪流退去。林舟大口喘着气，
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蜜糖色小豆子。
这东西……竟然能储存和回放情感？他把它命名为“时光琥珀”。刚才，
他只是“读取”了这枚琥珀。那如果……分享呢？一个大胆的念头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想到了父亲林卫国。那个永远紧绷着脸，
永远在用最伤人的话表达他那扭曲的“关爱”的男人。如果……让他也感受一下呢？
让他感受一下，在他咆哮的时候，母亲和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流动。他会不会有所改变？
这个想法让他心脏怦怦直跳。这或许是打破这个家僵局的唯一机会。他不再犹豫，
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时光琥珀”，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客厅里，
林卫国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脸色依旧阴沉。陈静在旁边削着苹果，动作小心翼翼，
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林舟径直走了过去。林卫国察觉到他的动静，抬起头，
眉头又皱了起来：“干什么？不好好在房间待着，又想出来挨骂？”林舟没有说话。
他走到沙发前，在父亲错愕的注视下，伸出紧握着琥珀的右手，
一把抓住了林卫国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胳膊。触碰的瞬间，那枚时光琥珀化作一团温暖的光，
顺着两人接触的皮肤，涌入了林卫国的身体。林卫国整个人僵住了。他瞪大双眼，张着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遥控器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闷响。“老林？”陈静吓了一跳，
削到一半的苹果险些掉在地上。林舟松开手，退后一步。他能看到父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时光琥珀的力量，正在林卫国体内释放。那是今晚餐桌上，
母亲将橘子瓣悄悄放入他碗中时，他内心涌起的全部情感。
那种被父亲咆哮压得喘不过气的窒息感，那种想反抗却不敢反抗的憋屈，
还有母亲那个小小动作带来的，酸涩又温暖的感动。所有的情绪，不带任何过滤，
原原本本地灌进了林卫国的意识里。他在“体验”林舟的感受。不是听说，不是想象，
而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林舟，站在餐桌旁，承受着那一切。“老林！”陈静扔下苹果，
抓住林卫国的肩膀使劲摇晃。大约过了十几秒，林卫国猛地吸了一口气，
整个人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他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盯着林舟的表情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沙哑，
嘴唇都在哆嗦。林舟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刚才……那些……”林卫国喘着粗气，
抬起手按住额头，“那是……你的……”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那种感受实在太真实，
真实到他此刻还能回味起那股窒息的压迫感，还有被母亲那瓣橘子触动时，心口泛起的酸楚。
那是他儿子的情感。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站在林舟的角度，
感受到了自己那些“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在儿子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怎么可能……”林卫国喃喃自语，整个人陷入了混乱。陈静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焦急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舟舟，你爸他怎么了？”林舟这才开口，
“我只是让他体验了一下，今晚吃饭时，我的感受。”“什么？”陈静愣住了。
林卫国抬起头，死死盯着林舟。他的眼圈红了，整个人的气势完全垮了下来。
“你是说……刚才那些……都是真的？”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林舟点点头。
客厅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林卫国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
陈静傻眼了。结婚二十多年，她从没见过林卫国这副模样。这个铁骨铮铮、从不服输的男人，
此刻竟然在发抖。“老林……”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林卫国没有回应。他只是坐在那里，
像一座突然垮塌的雕像。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他看向林舟，眼里有愧疚，有震惊，
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平日里脱口而出的训斥和责骂，此刻全都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现在太清楚了。
清楚那些话落在林舟心里，有多重。清楚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
给儿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想说对不起，却觉得三个字太轻了。
“舟舟……”陈静率先打破沉默，她走到儿子身边，拉住他的手，
“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林舟没有解释。他只是看着父亲，“爸，我不是想让你难受。
但我想让你明白，你说的那些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林卫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眼时，他眼里的暴戾和不耐烦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
“是我错了。”他哑着嗓子，一字一顿，“这些年，是我错了。”陈静愣住了。
林舟也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父亲会暴怒，会质问，会否认。但他没想到，
父亲会这么快承认。“我总觉得你不够努力，不够上进。”林卫国缓缓开口，声音很低，
“我以为只要我逼得紧一点，你就能成才。但我从没想过……”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
“我从没想过，我那些话会让你这么难受。”林舟鼻子一酸。他忽然发现，
父亲的头发白了很多。那个曾经在他心里高大威严的男人，此刻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爸……”他刚开口。林卫国摆摆手，“别说了。今天这事，是我活该。”他站起身，
走到林舟面前。“舟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些。”他抬起手，
想拍拍儿子的肩膀，却又迟疑了。最后，他只是深深看了林舟一眼，转身朝卧室走去。
“我去冷静一下。”他的背影有些佝偻。陈静看着丈夫离开的方向,眼眶红了。
舟坐下,低声问,“儿子,你刚才真的让你爸感受到了你的情绪?”林舟点点头,摊开手心。
那枚蜜糖色的琥珀已经消失了。它完成了使命。“妈,我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林舟老实,“但我发现我能把情感凝结成这种东西,然后分享给别人。
”陈静震惊地看着儿子。
“那你……还能再做一个吗?”林舟想了想,试着在脑海里回忆刚才的感觉。
那股温热的能量再次在体内流动起来。他闭上眼,集中精神,尝试捕捉另一段情感记忆。
这次,他选择的是小时候。五岁那年,他第一次骑自行车摔倒,膝盖磕破了。
父亲慌慌张张跑过来,抱起他就往医院跑,一路上骂他不小心,语气却抖得厉害。
那时候的父亲,还会关心他。能量在掌心聚拢,旋转,压缩。
片刻后,又一枚时光琥珀出现在了他手里。这次的颜色更浅一些,透着淡淡的金色。
陈静瞪大了眼。
“真的……真的又出现了……”林舟把琥珀递给母亲,“妈,这是我五岁那年摔倒时的记忆。
你要试试吗?”陈静犹豫了一下,接过琥珀。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