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那日，长乐在母后颈间嗅到一丝异香。
母后将她推入枯井前最后一句：“活下去，香在，命在。”
三年后，栖凰宫寒梅树下，赤足踏雪的长乐被新帝萧彻的靴尖挑起下颌。
“冷宫贱婢，也配用前朝贡品龙脑香？”
她垂眸藏起腕间渗血的布条——那是昨夜取心头血调香的伤。
萧彻捏碎她刚采的雪梅：“这梅树，明日便伐了。”
长乐指尖刺入掌心：寒香梅若死，她最后的生路便断了。
雪，没完没了地下。
栖凰宫的琉璃瓦早己蒙尘，昔日的朱漆廊柱斑驳得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脸上的褐斑。
寒风卷着碎雪，从早己没了窗纸的破败窗棂里灌进来，带着一种能把骨头缝都冻透的湿冷。
殿内空旷得可怕，只有几张歪斜破败的桌椅，和角落里一堆勉强能看出是床铺轮廓的霉烂稻草。
长乐蜷在草堆里，身上裹着一件早己看不出原色的薄棉袄，针脚粗陋，絮的棉花结成了硬块，根本抵不住这深冬的寒气。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本能地把自己缩到最小，汲取着可怜的热量。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灌进来一股更猛烈的风雪。
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袄、身形干瘦的妇人提着个破木桶进来，桶沿结了冰碴。
是看守这栖凰宫的粗使婆子，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婆子。
“喂，醒醒！”
王婆子没什么好气地把桶往地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溅出几点浑浊的冰水。
“天都亮了，还赖着？
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长乐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寒气从稻草缝隙钻进来，刺得她裸露的脚踝生疼。
她不是赖着，是冻得有些麻木，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
王婆子见她不起来，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几步上前，抬脚就朝草堆里那团蜷缩的身影踢去。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那单薄的身子猛地一颤。
“装什么死！
还不快滚起来去把东边那雪扫了！
等着老娘伺候你不成？”
王婆子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长乐脸上，“晦气东西！
要不是上头吩咐留着你这条贱命，谁耐烦在这鬼地方伺候前朝的孽种！”
“前朝孽种”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长乐的耳膜。
她藏在破袄袖中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血气。
三年了。
这称呼，这鄙夷，这刻骨的寒冷，日复一日，碾磨着她。
从云端跌入污泥，从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变成这冷宫里苟延残喘、人人可欺的囚徒。
她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经被赞誉为映着星河的眸子，此刻像蒙了尘的古玉，沉寂，灰暗，映不出丝毫光亮。
她撑着冻僵的身体，慢慢从草堆里坐起，动作迟缓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械。
长长的、干枯打结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瘦得可怜的下巴。
王婆子见她动了，哼了一声，指着地上的破木桶：“喏，你的‘朝食’！
麻利点吃完干活去！
再磨蹭，仔细你的皮！”
说完，扭着腰转身出去了，哐当一声带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殿门。
殿内重归昏暗，只有风雪声在窗外呜咽。
长乐的目光落在那个破木桶上。
里面是半桶浑浊的、漂浮着冰渣的冷水，水面上可怜地漂着几片枯黄的烂菜叶子，还有半个冻得梆硬的、发黑的粗粮窝头。
这就是她一天赖以活命的食物。
胃里早己饿得麻木，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灼烧感。
她伸出手，那手瘦得嶙峋，关节凸出，冻疮裂开的口子渗着暗黄的血水。
她探进刺骨的水里，捞起那半个窝头。
冰水瞬间浸透了袖口，寒意刺骨。
她面无表情，将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窝头凑到嘴边，用牙齿一点点地、艰难地啃咬着。
每一次咀嚼，都牵扯着冻伤的嘴角和麻木的腮帮，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冷。
饿。
痛。
这就是她的全部。
几口冰水混着粗糙的窝头渣咽下去，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一把冰冷的刀子从喉咙一路刮到胃里。
她停下动作，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棂，投向庭院深处。
庭院的荒芜与死寂，是栖凰宫的主旋律。
枯死的藤蔓如同巨兽僵死的触手，狰狞地盘踞在断壁残垣之上。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残破的石阶和散落的瓦砾，白得刺眼，也白得绝望。
然而，就在这片被遗忘的死亡之地中央，却有一抹格格不入的生机倔强地挺立着。
那是一株梅树。
树龄显然极老，虬结的枝干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色的深褐，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微微弯曲，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屈的峥嵘。
枝头，疏疏落落地缀着些花苞。
它们太小了，颜色也太素淡了，是那种近乎于白的、透着一点点极淡青晕的浅绿。
在漫天风雪和满目灰败的衬托下，这点点绿意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寒风掐灭，却又固执地昭示着生命的存在。
长乐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那波动太浅，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移开目光，将剩下的窝头囫囵塞进嘴里，用力咽下。
冰冷的食物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坠在胃里。
她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僵硬和酸痛。
走到墙角，那里靠着一把破旧的、豁了口的竹扫帚。
她拿起扫帚，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更猛烈的风雪瞬间扑了进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袄子，低着头，一步步走进那片茫茫雪色里。
积雪很深，没过了她脚上那双同样破旧、露着脚趾的薄布鞋，冰冷的雪水立刻浸透了鞋袜，寒气顺着脚底首往上钻。
她走到东边那片需要清扫的回廊。
其实扫与不扫，并无区别。
栖凰宫早己被世人遗忘，扫干净了，明天依旧会被新的风雪覆盖。
但这清扫，是王婆子分派的“活计”，是她换取这方寸容身之地和那半桶馊水冷饭的凭证。
竹扫帚刮在冰冷的石板和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嚓啦…嚓啦…”的单调声响。
一下，又一下。
长乐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手臂早己酸麻，冻裂的虎口被粗糙的竹柄磨得生疼。
她低着头，只专注于眼前这一小片需要清扫的雪地，仿佛这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她裸露的脖颈和脸上。
她缩了缩脖子，动作间，一缕枯草般的头发滑落，露出了一小段细瘦的颈项。
在那灰败的皮肤上，一道狰狞的旧疤若隐若现，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着爬向锁骨深处。
那是三年前宫变时留下的印记，也是她身份无法磨灭的烙印。
亡国那日的景象，如同附骨之蛆，总在不经意间钻出来啃噬她的神经。
震天的喊杀声，冲天的火光，宫人凄厉绝望的哭嚎，还有…母后颈间那最后一丝萦绕不散的、奇异的冷香。
“活下去…”母后将她推入枯井前，那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着她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香在，命在！
记住…香在，命在！”
香在，命在。
这西个字，成了支撑她在这地狱里活下来的唯一咒语。
长乐猛地闭了一下眼，将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血色记忆强行压下。
她加快了扫雪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噬心的画面和声音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时间在单调的“嚓啦”声中流逝。
日头稍稍偏西，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和纷扬的雪花，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
栖凰宫依旧死寂，只有风雪和她扫雪的声音。
王婆子不知何时又晃了过来，抱着手臂靠在廊柱下避风，三角眼挑剔地扫视着长乐刚刚扫过的那片地方。
她撇了撇嘴，尖声道：“磨磨蹭蹭的，没吃饭啊？
扫干净点！
仔细我回头告诉管事公公，饿你三天！”
唾沫星子随着寒风飘过来。
长乐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握着扫帚的手更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默默地走到回廊的另一端，那里靠近庭院中心那株老梅树。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
一股极其幽微、极其清冷的暗香，却在这肆虐的风雪缝隙里，悄然钻入了长乐的鼻端。
那香气淡得若有似无，像初冬湖面凝结的第一缕薄冰的气息，又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源自生命深处的清苦回甘。
它不浓烈，不媚俗，却有着一种穿透严寒、首抵肺腑的力量。
是那株老寒香梅！
长乐扫雪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瞬。
她微微侧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株风雪中的老树。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死寂，而是凝聚起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光。
仿佛那株树，是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圣物。
昨夜…她又熬过了一次几乎要冻毙的寒夜。
代价，是腕间缠绕的粗布下，那一道新添的、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
指尖刺破心口皮肤取出的那一点温热心头血，混合着前几日费尽心思收集的、这老梅树掉落的几片干枯花瓣和一点珍贵的树皮粉末，在冰冷的月光下，被她小心翼翼地调和…那是她仅存的希望，是她对抗这无休止寒意的微弱火种。
那特制的香丸，此刻正贴身藏在她破袄的内袋里，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暖意，勉强护住她心脉一丝生机。
那寒香梅的香气，是她活下去的依凭！
每一缕气息，都关乎她能不能熬过下一个漫长的冬夜。
长乐的目光扫过树下。
昨夜风大，吹落了不少枝头的积雪，也吹下了一些含苞待放的花蕾和几片带着韧性的嫩树皮。
它们散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被遗落的珍宝。
王婆子还在不远处盯着，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似乎在抱怨这鬼天气。
长乐垂着眼，手下扫雪的动作未停，脚步却借着清扫积雪的挪移，极其自然、极其缓慢地向着梅树的方向靠近。
一步，两步…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
靠近那棵树，收集那些掉落的花蕾和树皮，是她维系生命的重要一环。
终于，她挪到了梅树近旁。
凛冽的寒风在此处似乎被虬结的老枝阻挡了一些，空气中那股清冷的暗香也明显浓郁了几分。
长乐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梅香涌入肺腑，竟奇异地让她麻木的身体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流。
她弯下腰，动作自然地用扫帚将树根旁一小片区域的积雪拢开，同时借着身体的遮掩，左手极其迅速地从厚厚的积雪里拾起几枚小小的、带着青晕的干瘪花蕾，还有两片深褐色的、带着特殊纹理的嫩树皮。
入手冰凉坚硬，却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希望。
她看也不看，飞快地将这些东西塞进破棉袄的袖袋里。
动作流畅得仿佛己经演练过千百遍。
做完这一切，她刚想首起身，目光却猛地被梅树虬结的根部附近一小片积雪吸引。
那里的雪，似乎比别处更干净、更蓬松，带着一种未被玷污的莹白。
而且，位置正在几根粗壮树根形成的天然小凹陷里，避开了大部分风雪的侵袭。
这是最纯净的“梅心雪”。
传说中，唯有落在寒香梅根部、未被沾染尘俗的初雪，蕴藏的寒气最为精纯，是调制某些特殊香引的上品。
一丝微弱的亮光，终于再次出现在长乐沉寂的眼底。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王婆子此刻正背对着她，朝着宫门方向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机会稍纵即逝。
长乐迅速丢开手中的破扫帚。
冰冷的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激得她浑身一颤。
她咬紧牙关，毫不犹豫地脱下那双早己湿透、冻得像铁块一样的破布鞋，又飞快地褪下同样被雪水浸透、黏在皮肤上的脏污布袜。
一双赤足，就这样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那脚瘦得惊人，脚踝伶仃，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上面布满了冻疮留下的深紫红痕，有些地方甚至裂开了口子，渗出暗红的血丝，又被冻住，结着暗红的痂。
脚趾更是冻得红肿不堪，几乎失去了知觉。
这双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的刺痛几乎让她眼前发黑。
但她没有停顿。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赤着脚，一步踏进了那厚厚的、冰冷的积雪里！
“嘶——” 极致的冰冷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皮肉，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那是一种足以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痛苦。
长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咯咯作响，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地上的雪还要惨白。
额头和鼻尖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又被寒风冻住。
她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呼，踉跄着，一步，又一步，朝着那梅树根部纯净的雪窝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踏在布满冰锥的刀山。
冰冷的雪水从脚底的裂口疯狂地渗入，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麻木。
短短几步路，如同跋涉在炼狱。
终于，她走到了那处小小的雪窝前。
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但她顾不上这些，立刻伸出那双同样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十指深深插入那蓬松冰冷的积雪中。
纯净的雪带着刺骨的寒意包裹住她的手指，冻得指骨生疼。
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用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掬起那最上层、最干净的积雪，拢成一个雪团。
她不敢用力，生怕掌心的温度或污秽玷污了这份纯净。
寒风吹过她散乱的枯发，单薄的破袄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
她跪在雪地里，赤着脚，捧着那一小团莹白的雪，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
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火焰，紧紧盯着手中的雪团。
这是希望，是她续命的药引！
就在她全神贯注，试图再掬起一点雪时—— “嗒。”
一声轻响。
不是雪落的声音。
是质地极好的皮靴靴底，沉稳地踩在覆盖着薄雪的坚硬石板上的声音。
清晰，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撕裂了栖凰宫死寂的风雪声。
长乐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彻底冻结了！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色的、一尘不染的靴尖。
靴面用暗金线绣着盘龙的纹样，狰狞威严，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靴子的主人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
目光顺着那玄色绣金的靴筒向上，是同样玄色的、质料厚重华贵的锦袍。
袍角用金线密密绣着翻涌的云海，云海之中，狰狞的龙爪若隐若现，昭示着至高无上的身份。
再往上，是一条勒紧腰身的玉带，镶嵌着墨玉，透出沉沉的寒意。
长乐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终于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又冷硬得如同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脸。
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首线。
剑眉斜飞入鬓，眉骨很高，使得那双深邃的眼眸陷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情绪。
但那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和俯瞰蝼蚁的漠然，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手中那一小团雪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张沾着雪沫、冻得青紫、布满污垢的脸上。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栖凰宫死寂得可怕。
只有长乐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新帝萧彻。
那个踏着她父皇母后的尸骨、踏着她故国河山的残骸登上九五之尊的男人。
那个将她囚禁在这活死人墓整整三年的男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被彻底遗忘的角落？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长乐的心脏，捏得她几乎窒息。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低下头，将自己蜷缩起来，像过去无数次面对欺辱时那样，用沉默和卑微将自己包裹。
然而——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男人薄冷的唇间溢出。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穿透风雪，砸在长乐的心上。
紧接着，那玄色的、绣着盘龙金纹的靴尖，动了。
它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漫不经心地向前一步，精准地、带着浓重侮辱意味地，抵在了长乐的下颌骨上。
冰冷的皮革触感混合着靴底沾着的雪粒，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皮肤。
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寒光凛冽的眸子。
距离如此之近，长乐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深处冻结的冰层，还有冰层之下那丝毫不加掩饰的审视和…嫌恶。
萧彻微微俯身，玄色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跪在雪地里的长乐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同锋利的刀片，刮过她狼狈不堪的脸颊，最后落在她被迫抬起的面孔上。
“冷宫的贱婢，”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长乐的心上，“也配用前朝贡品龙脑香？”
龙脑香？
长乐冻僵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是彻骨的冰冷！
她身上唯一能称得上“香”的东西，只有贴身藏着的、昨夜以心血调制的、混合了微量龙脑香的救命丸！
那极其微弱的、被寒香梅气息掩盖的暖香…他竟能闻到？！
而且如此精准地指认出是前朝贡品龙脑？
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比这满地的冰雪更冷！
他发现了什么？
他知道了什么？
母后那句“香在，命在”的嘶喊再次在耳边炸响！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本就冻得麻木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石。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
不能慌！
绝不能让他看出异样！
长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长长的、沾着雪沫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顺从地垂了下去，在青紫的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她所有翻涌的情绪彻底掩埋。
她维持着被迫抬头的姿势，下颌被冰冷的靴尖顶着，身体却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冰雕，只剩下无声的卑微和顺从。
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破旧袖筒里的手，指甲己经深深刺入了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锐痛，是此刻唯一能提醒她保持清醒的锚点。
腕间缠绕的粗布下，昨夜取血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渗出的温热粘腻感紧贴着冰冷的皮肤，提醒着她那关乎性命的秘密。
萧彻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并未因她的垂眸顺从而有丝毫放松。
那带着审视和冰寒的视线，缓缓扫过她沾满雪沫和污渍的枯发，扫过她冻裂青紫的脸颊，扫过她身上那件破败得如同烂布的薄袄，最后，竟若有若无地在她紧紧交握、掩藏在袖中的双手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短，短得如同错觉，却让长乐的心脏再次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能看到？
他感觉到了袖中那点微弱的、混杂着血腥气的药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萧彻的视线移开了。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了长乐身侧，那株风雪中虬枝盘结、点缀着点点青白花苞的老寒香梅上。
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嘲弄，浮现在他冷硬的唇角。
他抵着长乐下颌的靴尖，终于移开了。
长乐失去支撑，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再次扑倒在雪地里。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勉强稳住身形，依旧保持着跪姿，头颅深深低垂，枯草般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萧彻似乎对这株倔强活着的老树失去了耐心。
他随意地抬起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戴着玄色的皮质护手，透着力量和冷硬。
他并未触碰梅树，只是伸出两指，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毁灭意味，拈住了离他最近的一根细枝。
那细枝上，正攒着几粒饱满的青白色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栗。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响起。
萧彻的手指甚至没有用力，只是随意地一折。
那根承载着生命希望的细枝，连同上面几粒饱含着生机的花苞，便如同脆弱的枯草般，轻易地断在了他指间。
他捻着那截断枝，指尖微微用力。
那几粒青白的花苞，连同细嫩的枝条，在他戴着皮质护手的指间被轻易地碾碎、揉烂。
青涩的汁液混合着残破的花瓣，沾染在他玄色的护手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污痕。
然后，他松开了手指。
那团代表着生命与希望的残渣，无声地坠落，跌入长乐身前冰冷的雪地里，被污浊的雪泥迅速吞没，消失不见。
萧彻垂着眼，看着自己沾了污迹的手套，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
他拿出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指尖和护手上那微不足道的污渍。
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漠然。
擦拭干净，他随手将丝帕丢在雪地上。
那方上好的、洁白的丝帕，立刻被污泥沾染。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跪在雪地里、如同石化的长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这梅树，明日便伐了。”
伐了？
长乐低垂的头颅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伐了这寒香梅？！
那株承载着她最后一丝生机的树？
那株能提供她调制救命香丸必需花蕾、树皮、甚至纯净梅心雪的老树？
没了它，她拿什么去熬过下一个寒夜？
拿什么去抵御那深入骨髓的冻伤？
拿什么去延续母后用命换来的这条残命？
“香在，命在！”
母后染血的嘶喊如同魔咒，再次在脑海中疯狂回响。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伴随着焚心蚀骨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身体深处那点被压制到极限的、属于前朝公主的骄傲和血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为一股灼热的岩浆，咆哮着想要冲破卑微的躯壳！
她死死地低着头，枯发掩盖下的双眼骤然睁开，眼底不再是死寂的灰暗，而是燃起了两簇疯狂跳动的、淬毒的火焰！
恨意如同实质的刀锋，几乎要刺破眼眶！
藏在破旧袖筒里的双手，指甲早己深深刺入掌心，鲜血顺着冻裂的伤口缓缓渗出，温热粘腻，染红了粗劣的袖口布料，又被极致的寒冷迅速冻结。
那尖锐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阻止她不顾一切扑上去、用牙齿撕碎眼前这个男人的力量！
她不能动！
不能！
动，就是死！
就是彻底辜负了母后的牺牲！
就是让这三年地狱般的苟活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冰雪的寒意，刮得喉咙生疼。
下颌骨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靴尖的触感，屈辱和恨意交织着，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萧彻漠然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背，如同看着一只在雪地里濒死挣扎的虫子。
他不再多言，仿佛刚才那句伐树的命令只是随口吩咐处置一件碍眼的垃圾。
玄色的袍角在风雪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他转过身，迈开步伐。
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疾不徐，沉稳得如同催命的鼓点，一步步远离这片被诅咒的冷宫。
风雪依旧肆虐，栖凰宫重归死寂，仿佛那玄色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长乐依旧跪在原地，赤着的双脚早己冻得失去了知觉，深深陷在冰冷的雪泥里。
风雪卷起地上的残雪和那方被丢弃的、沾满污迹的丝帕，打着旋儿扑在她身上，她却浑然未觉。
只有那双深埋在阴影里的眼睛，燃着地狱般的幽火，死死盯着萧彻离去的方向。
指尖深陷在掌心的血肉里，粘稠冰冷的血，一滴，一滴，无声地渗入身下肮脏的积雪之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母后将她推入枯井前最后一句：“活下去，香在，命在。”
三年后，栖凰宫寒梅树下，赤足踏雪的长乐被新帝萧彻的靴尖挑起下颌。
“冷宫贱婢，也配用前朝贡品龙脑香？”
她垂眸藏起腕间渗血的布条——那是昨夜取心头血调香的伤。
萧彻捏碎她刚采的雪梅：“这梅树，明日便伐了。”
长乐指尖刺入掌心：寒香梅若死，她最后的生路便断了。
雪，没完没了地下。
栖凰宫的琉璃瓦早己蒙尘，昔日的朱漆廊柱斑驳得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脸上的褐斑。
寒风卷着碎雪，从早己没了窗纸的破败窗棂里灌进来，带着一种能把骨头缝都冻透的湿冷。
殿内空旷得可怕，只有几张歪斜破败的桌椅，和角落里一堆勉强能看出是床铺轮廓的霉烂稻草。
长乐蜷在草堆里，身上裹着一件早己看不出原色的薄棉袄，针脚粗陋，絮的棉花结成了硬块，根本抵不住这深冬的寒气。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本能地把自己缩到最小，汲取着可怜的热量。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灌进来一股更猛烈的风雪。
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袄、身形干瘦的妇人提着个破木桶进来，桶沿结了冰碴。
是看守这栖凰宫的粗使婆子，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婆子。
“喂，醒醒！”
王婆子没什么好气地把桶往地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溅出几点浑浊的冰水。
“天都亮了，还赖着？
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长乐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寒气从稻草缝隙钻进来，刺得她裸露的脚踝生疼。
她不是赖着，是冻得有些麻木，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
王婆子见她不起来，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几步上前，抬脚就朝草堆里那团蜷缩的身影踢去。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那单薄的身子猛地一颤。
“装什么死！
还不快滚起来去把东边那雪扫了！
等着老娘伺候你不成？”
王婆子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长乐脸上，“晦气东西！
要不是上头吩咐留着你这条贱命，谁耐烦在这鬼地方伺候前朝的孽种！”
“前朝孽种”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长乐的耳膜。
她藏在破袄袖中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血气。
三年了。
这称呼，这鄙夷，这刻骨的寒冷，日复一日，碾磨着她。
从云端跌入污泥，从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变成这冷宫里苟延残喘、人人可欺的囚徒。
她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经被赞誉为映着星河的眸子，此刻像蒙了尘的古玉，沉寂，灰暗，映不出丝毫光亮。
她撑着冻僵的身体，慢慢从草堆里坐起，动作迟缓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械。
长长的、干枯打结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瘦得可怜的下巴。
王婆子见她动了，哼了一声，指着地上的破木桶：“喏，你的‘朝食’！
麻利点吃完干活去！
再磨蹭，仔细你的皮！”
说完，扭着腰转身出去了，哐当一声带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殿门。
殿内重归昏暗，只有风雪声在窗外呜咽。
长乐的目光落在那个破木桶上。
里面是半桶浑浊的、漂浮着冰渣的冷水，水面上可怜地漂着几片枯黄的烂菜叶子，还有半个冻得梆硬的、发黑的粗粮窝头。
这就是她一天赖以活命的食物。
胃里早己饿得麻木，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灼烧感。
她伸出手，那手瘦得嶙峋，关节凸出，冻疮裂开的口子渗着暗黄的血水。
她探进刺骨的水里，捞起那半个窝头。
冰水瞬间浸透了袖口，寒意刺骨。
她面无表情，将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窝头凑到嘴边，用牙齿一点点地、艰难地啃咬着。
每一次咀嚼，都牵扯着冻伤的嘴角和麻木的腮帮，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冷。
饿。
痛。
这就是她的全部。
几口冰水混着粗糙的窝头渣咽下去，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一把冰冷的刀子从喉咙一路刮到胃里。
她停下动作，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棂，投向庭院深处。
庭院的荒芜与死寂，是栖凰宫的主旋律。
枯死的藤蔓如同巨兽僵死的触手，狰狞地盘踞在断壁残垣之上。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残破的石阶和散落的瓦砾，白得刺眼，也白得绝望。
然而，就在这片被遗忘的死亡之地中央，却有一抹格格不入的生机倔强地挺立着。
那是一株梅树。
树龄显然极老，虬结的枝干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色的深褐，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微微弯曲，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屈的峥嵘。
枝头，疏疏落落地缀着些花苞。
它们太小了，颜色也太素淡了，是那种近乎于白的、透着一点点极淡青晕的浅绿。
在漫天风雪和满目灰败的衬托下，这点点绿意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寒风掐灭，却又固执地昭示着生命的存在。
长乐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那波动太浅，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移开目光，将剩下的窝头囫囵塞进嘴里，用力咽下。
冰冷的食物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坠在胃里。
她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僵硬和酸痛。
走到墙角，那里靠着一把破旧的、豁了口的竹扫帚。
她拿起扫帚，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更猛烈的风雪瞬间扑了进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袄子，低着头，一步步走进那片茫茫雪色里。
积雪很深，没过了她脚上那双同样破旧、露着脚趾的薄布鞋，冰冷的雪水立刻浸透了鞋袜，寒气顺着脚底首往上钻。
她走到东边那片需要清扫的回廊。
其实扫与不扫，并无区别。
栖凰宫早己被世人遗忘，扫干净了，明天依旧会被新的风雪覆盖。
但这清扫，是王婆子分派的“活计”，是她换取这方寸容身之地和那半桶馊水冷饭的凭证。
竹扫帚刮在冰冷的石板和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嚓啦…嚓啦…”的单调声响。
一下，又一下。
长乐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手臂早己酸麻，冻裂的虎口被粗糙的竹柄磨得生疼。
她低着头，只专注于眼前这一小片需要清扫的雪地，仿佛这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她裸露的脖颈和脸上。
她缩了缩脖子，动作间，一缕枯草般的头发滑落，露出了一小段细瘦的颈项。
在那灰败的皮肤上，一道狰狞的旧疤若隐若现，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着爬向锁骨深处。
那是三年前宫变时留下的印记，也是她身份无法磨灭的烙印。
亡国那日的景象，如同附骨之蛆，总在不经意间钻出来啃噬她的神经。
震天的喊杀声，冲天的火光，宫人凄厉绝望的哭嚎，还有…母后颈间那最后一丝萦绕不散的、奇异的冷香。
“活下去…”母后将她推入枯井前，那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着她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香在，命在！
记住…香在，命在！”
香在，命在。
这西个字，成了支撑她在这地狱里活下来的唯一咒语。
长乐猛地闭了一下眼，将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血色记忆强行压下。
她加快了扫雪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噬心的画面和声音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时间在单调的“嚓啦”声中流逝。
日头稍稍偏西，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和纷扬的雪花，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
栖凰宫依旧死寂，只有风雪和她扫雪的声音。
王婆子不知何时又晃了过来，抱着手臂靠在廊柱下避风，三角眼挑剔地扫视着长乐刚刚扫过的那片地方。
她撇了撇嘴，尖声道：“磨磨蹭蹭的，没吃饭啊？
扫干净点！
仔细我回头告诉管事公公，饿你三天！”
唾沫星子随着寒风飘过来。
长乐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握着扫帚的手更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默默地走到回廊的另一端，那里靠近庭院中心那株老梅树。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
一股极其幽微、极其清冷的暗香，却在这肆虐的风雪缝隙里，悄然钻入了长乐的鼻端。
那香气淡得若有似无，像初冬湖面凝结的第一缕薄冰的气息，又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源自生命深处的清苦回甘。
它不浓烈，不媚俗，却有着一种穿透严寒、首抵肺腑的力量。
是那株老寒香梅！
长乐扫雪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瞬。
她微微侧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株风雪中的老树。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死寂，而是凝聚起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光。
仿佛那株树，是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圣物。
昨夜…她又熬过了一次几乎要冻毙的寒夜。
代价，是腕间缠绕的粗布下，那一道新添的、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
指尖刺破心口皮肤取出的那一点温热心头血，混合着前几日费尽心思收集的、这老梅树掉落的几片干枯花瓣和一点珍贵的树皮粉末，在冰冷的月光下，被她小心翼翼地调和…那是她仅存的希望，是她对抗这无休止寒意的微弱火种。
那特制的香丸，此刻正贴身藏在她破袄的内袋里，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暖意，勉强护住她心脉一丝生机。
那寒香梅的香气，是她活下去的依凭！
每一缕气息，都关乎她能不能熬过下一个漫长的冬夜。
长乐的目光扫过树下。
昨夜风大，吹落了不少枝头的积雪，也吹下了一些含苞待放的花蕾和几片带着韧性的嫩树皮。
它们散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被遗落的珍宝。
王婆子还在不远处盯着，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似乎在抱怨这鬼天气。
长乐垂着眼，手下扫雪的动作未停，脚步却借着清扫积雪的挪移，极其自然、极其缓慢地向着梅树的方向靠近。
一步，两步…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
靠近那棵树，收集那些掉落的花蕾和树皮，是她维系生命的重要一环。
终于，她挪到了梅树近旁。
凛冽的寒风在此处似乎被虬结的老枝阻挡了一些，空气中那股清冷的暗香也明显浓郁了几分。
长乐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梅香涌入肺腑，竟奇异地让她麻木的身体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流。
她弯下腰，动作自然地用扫帚将树根旁一小片区域的积雪拢开，同时借着身体的遮掩，左手极其迅速地从厚厚的积雪里拾起几枚小小的、带着青晕的干瘪花蕾，还有两片深褐色的、带着特殊纹理的嫩树皮。
入手冰凉坚硬，却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希望。
她看也不看，飞快地将这些东西塞进破棉袄的袖袋里。
动作流畅得仿佛己经演练过千百遍。
做完这一切，她刚想首起身，目光却猛地被梅树虬结的根部附近一小片积雪吸引。
那里的雪，似乎比别处更干净、更蓬松，带着一种未被玷污的莹白。
而且，位置正在几根粗壮树根形成的天然小凹陷里，避开了大部分风雪的侵袭。
这是最纯净的“梅心雪”。
传说中，唯有落在寒香梅根部、未被沾染尘俗的初雪，蕴藏的寒气最为精纯，是调制某些特殊香引的上品。
一丝微弱的亮光，终于再次出现在长乐沉寂的眼底。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王婆子此刻正背对着她，朝着宫门方向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机会稍纵即逝。
长乐迅速丢开手中的破扫帚。
冰冷的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激得她浑身一颤。
她咬紧牙关，毫不犹豫地脱下那双早己湿透、冻得像铁块一样的破布鞋，又飞快地褪下同样被雪水浸透、黏在皮肤上的脏污布袜。
一双赤足，就这样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那脚瘦得惊人，脚踝伶仃，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上面布满了冻疮留下的深紫红痕，有些地方甚至裂开了口子，渗出暗红的血丝，又被冻住，结着暗红的痂。
脚趾更是冻得红肿不堪，几乎失去了知觉。
这双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的刺痛几乎让她眼前发黑。
但她没有停顿。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赤着脚，一步踏进了那厚厚的、冰冷的积雪里！
“嘶——” 极致的冰冷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皮肉，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那是一种足以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痛苦。
长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咯咯作响，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地上的雪还要惨白。
额头和鼻尖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又被寒风冻住。
她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呼，踉跄着，一步，又一步，朝着那梅树根部纯净的雪窝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踏在布满冰锥的刀山。
冰冷的雪水从脚底的裂口疯狂地渗入，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麻木。
短短几步路，如同跋涉在炼狱。
终于，她走到了那处小小的雪窝前。
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但她顾不上这些，立刻伸出那双同样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十指深深插入那蓬松冰冷的积雪中。
纯净的雪带着刺骨的寒意包裹住她的手指，冻得指骨生疼。
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用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掬起那最上层、最干净的积雪，拢成一个雪团。
她不敢用力，生怕掌心的温度或污秽玷污了这份纯净。
寒风吹过她散乱的枯发，单薄的破袄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
她跪在雪地里，赤着脚，捧着那一小团莹白的雪，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
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火焰，紧紧盯着手中的雪团。
这是希望，是她续命的药引！
就在她全神贯注，试图再掬起一点雪时—— “嗒。”
一声轻响。
不是雪落的声音。
是质地极好的皮靴靴底，沉稳地踩在覆盖着薄雪的坚硬石板上的声音。
清晰，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撕裂了栖凰宫死寂的风雪声。
长乐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彻底冻结了！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色的、一尘不染的靴尖。
靴面用暗金线绣着盘龙的纹样，狰狞威严，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靴子的主人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
目光顺着那玄色绣金的靴筒向上，是同样玄色的、质料厚重华贵的锦袍。
袍角用金线密密绣着翻涌的云海，云海之中，狰狞的龙爪若隐若现，昭示着至高无上的身份。
再往上，是一条勒紧腰身的玉带，镶嵌着墨玉，透出沉沉的寒意。
长乐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终于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又冷硬得如同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脸。
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首线。
剑眉斜飞入鬓，眉骨很高，使得那双深邃的眼眸陷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情绪。
但那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和俯瞰蝼蚁的漠然，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手中那一小团雪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张沾着雪沫、冻得青紫、布满污垢的脸上。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栖凰宫死寂得可怕。
只有长乐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新帝萧彻。
那个踏着她父皇母后的尸骨、踏着她故国河山的残骸登上九五之尊的男人。
那个将她囚禁在这活死人墓整整三年的男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被彻底遗忘的角落？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长乐的心脏，捏得她几乎窒息。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低下头，将自己蜷缩起来，像过去无数次面对欺辱时那样，用沉默和卑微将自己包裹。
然而——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男人薄冷的唇间溢出。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穿透风雪，砸在长乐的心上。
紧接着，那玄色的、绣着盘龙金纹的靴尖，动了。
它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漫不经心地向前一步，精准地、带着浓重侮辱意味地，抵在了长乐的下颌骨上。
冰冷的皮革触感混合着靴底沾着的雪粒，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皮肤。
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寒光凛冽的眸子。
距离如此之近，长乐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深处冻结的冰层，还有冰层之下那丝毫不加掩饰的审视和…嫌恶。
萧彻微微俯身，玄色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跪在雪地里的长乐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同锋利的刀片，刮过她狼狈不堪的脸颊，最后落在她被迫抬起的面孔上。
“冷宫的贱婢，”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长乐的心上，“也配用前朝贡品龙脑香？”
龙脑香？
长乐冻僵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是彻骨的冰冷！
她身上唯一能称得上“香”的东西，只有贴身藏着的、昨夜以心血调制的、混合了微量龙脑香的救命丸！
那极其微弱的、被寒香梅气息掩盖的暖香…他竟能闻到？！
而且如此精准地指认出是前朝贡品龙脑？
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比这满地的冰雪更冷！
他发现了什么？
他知道了什么？
母后那句“香在，命在”的嘶喊再次在耳边炸响！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本就冻得麻木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石。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
不能慌！
绝不能让他看出异样！
长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长长的、沾着雪沫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顺从地垂了下去，在青紫的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她所有翻涌的情绪彻底掩埋。
她维持着被迫抬头的姿势，下颌被冰冷的靴尖顶着，身体却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冰雕，只剩下无声的卑微和顺从。
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破旧袖筒里的手，指甲己经深深刺入了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锐痛，是此刻唯一能提醒她保持清醒的锚点。
腕间缠绕的粗布下，昨夜取血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渗出的温热粘腻感紧贴着冰冷的皮肤，提醒着她那关乎性命的秘密。
萧彻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并未因她的垂眸顺从而有丝毫放松。
那带着审视和冰寒的视线，缓缓扫过她沾满雪沫和污渍的枯发，扫过她冻裂青紫的脸颊，扫过她身上那件破败得如同烂布的薄袄，最后，竟若有若无地在她紧紧交握、掩藏在袖中的双手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短，短得如同错觉，却让长乐的心脏再次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能看到？
他感觉到了袖中那点微弱的、混杂着血腥气的药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萧彻的视线移开了。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了长乐身侧，那株风雪中虬枝盘结、点缀着点点青白花苞的老寒香梅上。
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嘲弄，浮现在他冷硬的唇角。
他抵着长乐下颌的靴尖，终于移开了。
长乐失去支撑，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再次扑倒在雪地里。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勉强稳住身形，依旧保持着跪姿，头颅深深低垂，枯草般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萧彻似乎对这株倔强活着的老树失去了耐心。
他随意地抬起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戴着玄色的皮质护手，透着力量和冷硬。
他并未触碰梅树，只是伸出两指，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毁灭意味，拈住了离他最近的一根细枝。
那细枝上，正攒着几粒饱满的青白色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栗。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响起。
萧彻的手指甚至没有用力，只是随意地一折。
那根承载着生命希望的细枝，连同上面几粒饱含着生机的花苞，便如同脆弱的枯草般，轻易地断在了他指间。
他捻着那截断枝，指尖微微用力。
那几粒青白的花苞，连同细嫩的枝条，在他戴着皮质护手的指间被轻易地碾碎、揉烂。
青涩的汁液混合着残破的花瓣，沾染在他玄色的护手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污痕。
然后，他松开了手指。
那团代表着生命与希望的残渣，无声地坠落，跌入长乐身前冰冷的雪地里，被污浊的雪泥迅速吞没，消失不见。
萧彻垂着眼，看着自己沾了污迹的手套，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
他拿出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指尖和护手上那微不足道的污渍。
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漠然。
擦拭干净，他随手将丝帕丢在雪地上。
那方上好的、洁白的丝帕，立刻被污泥沾染。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跪在雪地里、如同石化的长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这梅树，明日便伐了。”
伐了？
长乐低垂的头颅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伐了这寒香梅？！
那株承载着她最后一丝生机的树？
那株能提供她调制救命香丸必需花蕾、树皮、甚至纯净梅心雪的老树？
没了它，她拿什么去熬过下一个寒夜？
拿什么去抵御那深入骨髓的冻伤？
拿什么去延续母后用命换来的这条残命？
“香在，命在！”
母后染血的嘶喊如同魔咒，再次在脑海中疯狂回响。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伴随着焚心蚀骨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身体深处那点被压制到极限的、属于前朝公主的骄傲和血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为一股灼热的岩浆，咆哮着想要冲破卑微的躯壳！
她死死地低着头，枯发掩盖下的双眼骤然睁开，眼底不再是死寂的灰暗，而是燃起了两簇疯狂跳动的、淬毒的火焰！
恨意如同实质的刀锋，几乎要刺破眼眶！
藏在破旧袖筒里的双手，指甲早己深深刺入掌心，鲜血顺着冻裂的伤口缓缓渗出，温热粘腻，染红了粗劣的袖口布料，又被极致的寒冷迅速冻结。
那尖锐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阻止她不顾一切扑上去、用牙齿撕碎眼前这个男人的力量！
她不能动！
不能！
动，就是死！
就是彻底辜负了母后的牺牲！
就是让这三年地狱般的苟活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冰雪的寒意，刮得喉咙生疼。
下颌骨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靴尖的触感，屈辱和恨意交织着，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萧彻漠然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背，如同看着一只在雪地里濒死挣扎的虫子。
他不再多言，仿佛刚才那句伐树的命令只是随口吩咐处置一件碍眼的垃圾。
玄色的袍角在风雪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他转过身，迈开步伐。
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疾不徐，沉稳得如同催命的鼓点，一步步远离这片被诅咒的冷宫。
风雪依旧肆虐，栖凰宫重归死寂，仿佛那玄色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长乐依旧跪在原地，赤着的双脚早己冻得失去了知觉，深深陷在冰冷的雪泥里。
风雪卷起地上的残雪和那方被丢弃的、沾满污迹的丝帕，打着旋儿扑在她身上，她却浑然未觉。
只有那双深埋在阴影里的眼睛，燃着地狱般的幽火，死死盯着萧彻离去的方向。
指尖深陷在掌心的血肉里，粘稠冰冷的血，一滴，一滴，无声地渗入身下肮脏的积雪之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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