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八岁,1992年的初夏,麦子刚收完,场院空了出来,
成了我们这群野孩子疯跑的乐园,也成了那对夫妻的舞台。我们这村子,窝在山坳里,
一条土路蜿蜒着通向外面的世界,平日里除了货郎的叫卖和偶尔路过的拖拉机,鲜有外人来。
所以,当那对穿着洗得发白、打著补丁的蓝色劳动布衣服的男女,
推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出现在村口时,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围了过去。
架子车上放着些杂七杂八的家伙事,一口掉了漆的红箱子,几件模样古怪的器械,
还有一卷磨得发毛的铺盖。男人个子不高,但很精壮,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
胳膊上的肌肉一绺一绺的,像盘结的老树根。女人跟在后面,低着头,
用一块蓝底白花的头巾包着头发,看不清全貌,只偶尔抬眼时,能看见一双很亮,
却又带着点怯意的眼睛。他们就在场院中央停了下来。男人抱拳,声音洪亮,
带着点说不清是哪里的口音:“各位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兄弟姐妹!
我们两口子路过贵宝地,借贵方一块宝地,耍几手粗浅把式,给大家解个闷儿!看得高兴,
您就赏口饭吃,赏个住处;看得不高兴,您就当个屁把我们放了!”没什么开场白,
表演就这么开始了。男人先打了一套拳。我不是很懂,只觉得他动作很快,时而如灵猴跃涧,
时而如猛虎出柙,拳脚带风。最震撼的是最后一式,他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右脚抬起,
然后重重一跺——“咚!”真的,我当时就站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
感觉地面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像是闷雷砸在了地上。场院上浮起的尘土都被震得扬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更是兴奋地哇哇叫。这是真功夫!
我心里笃定地想,跟收音机里说的侠客一样。打完拳,他气息稍喘,额头见汗。
女人适时地递上一条毛巾,他随便擦了擦,便开始表演魔术。用几个彩色的木环套来套去,
时而成串,时而分离;又从空帽子里变出个鸡蛋,
虽然那鸡蛋后来被眼尖的二狗子发现磕破了点皮。还有些口技、杂耍之类的。平心而论,
节目不算精彩,甚至有些拙劣。但在那个电视还是稀罕物,
娱乐活动匮乏得只剩下掏鸟窝、下河摸鱼的年代,这已经足够吸引我们了。
差不多一个村子的人,老老少少,都聚在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夏日的傍晚,
夕阳把天边烧得火红,场院上弥漫着尘土、汗水以及即将到来的夜晚的气息。中间,
男人停下来要了几回打赏。他抱著拳,脸上堆著笑,说着吉利话。但那时候,大家是真穷。
刚交完公粮,家家户户的粮圈都下去一截,手里的活钱更是紧巴。
有人扔了几个五分、一分的硬币,叮当作响。有人回家拿了几个玉米面饼子或者红薯,
放在他们铺开的一块粗布上。我奶奶心软,回家舀了半碗玉米糁子让我送过去。
那女人接过碗,连声说“谢谢大娘,谢谢小兄弟”,声音细细的。
起哄是从几个村里的闲汉开始的。他们大概是觉得光看这些不过瘾,又舍不得拿出东西来,
便躲在人堆里喊:“爷们,再来点真格的!”“就是,光摆弄这几个环子有啥看头?
”“有真功夫就亮出来看看嘛!”男人的笑容有些僵硬了,他再次抱拳:“各位爷们,
真功夫耗气力,咱就是混口饭吃……”“怕耗气力是没真本事吧?”不知谁又喊了一句。
人群也跟着躁动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男人的脸沉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身边低著头的女人,
女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目光在场院边扫视,
最后落在了一堆扒旧房拆下来的碎砖烂瓦上。那些红砖,是老式的土窑砖,
比现在机制的红砖要沉实、坚硬得多。他走过去,弯腰捡起半块砖头。那砖头边缘参差不齐,
但主体是完整的,沾着泥土,显得格外厚重。“行!既然老少爷们想看点实在的,
那我就表演个徒手掰砖!”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被激出来的狠劲,“不过说好了,
这砖头可结实!”他把那半块砖竖著拿在手里,左手托底,右手成掌,压在砖头的上沿。
只见他腮帮子一鼓,嘿了一声,双臂用力。砖头纹丝不动。人群里有人发出了嗤笑声。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用力,脖子上青筋都绷了起来。那砖头还是没开。这下,
起哄的声音更大了。男人的脸涨红了,不是害羞,是一种用力过度的酱紫色。
他死死盯著手里的砖头,像是要把它瞪穿。他不再看观众,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
胸腔都鼓了起来,然后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今天就算我累死在这里,
也就当你们村子死了头牛!”这话带着一股子决绝和悲凉,让嘈杂的场院瞬间安静了不少。
我们这些孩子都屏住了呼吸。接着,他猛地发出一声大吼,那声音不像人发出的,
更像受伤野兽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发嗡。同时,他全身的力量似乎都灌注到了双臂上。
“咔嚓——!”一声清脆又沉闷的断裂声。砖头,断了。但不是那种从中间均匀地裂成两半。
他是竖着掰的,断裂处极其不规则,像是被一股蛮力硬生生撕扯开的,
只掰开了大约四分之一的样子,断口处露出粗糙的红色颗粒和白色的茬口。砖头掰开的瞬间,
男人身体晃了一下,他猛地张开嘴,一丝鲜红的血线就从嘴角溢了出来,顺着下巴淌落,
滴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格外刺眼。他用手背抹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一道殷红。
他站在那里,喘著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缓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两块断砖扔在地上。然后,
他再次抱拳,
的沙哑和颤抖:“老……老少爷们……见笑了……赏……赏口饭吃吧……”场院里一片死寂。
先前起哄的那几个人也缩著脖子不吭声了。大家都被这惨烈的一幕镇住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转身走的,然后就像堤坝决了口,人群呼啦啦地开始散去,
大人扯著还想看热闹的孩子,低声呵斥著,迅速离场。没有人再往那块粗布上放任何东西。
片刻功夫,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场院,就只剩下他们夫妻俩,
以及地上那几枚可怜的硬币和少许干粮。夕阳彻底沉下了山脊,暮色像墨汁滴入清水,
迅速弥漫开来。男人看着空荡荡的场院,看着那块几乎空着的粗布,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那是一种混合著疼痛、疲惫和巨大失望的神情。他突然带着哭腔喊了起来:“老少爷们!
行行好!给点粮食吧!哪怕一把麦子也行啊!我们……我们还要赶路啊……”女人在一旁,
已经低声啜泣起来,她用头巾捂著脸,肩膀一耸一耸的。那时我家就在场院边上,
我爷爷、我大爷伯父和我爸都站在家门口看着。我爷爷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
不一会儿,他端出来一个柳条编的簸箕,里面是金黄的新麦子,大概有四五斤的样子。
我大爷和我爸互相看了一眼,也回屋拿了十来个白面馒头出来,用笼布包著。
我爷爷走到那男人面前,把簸箕递过去:“爷们,拿着吧,赶紧擦擦血。
”我大爷和我爸把馒头塞到那女人手里。男人看著簸箕里的麦子,愣了一下,
然后扑通一声就要跪下,被我爷爷和我爸死死架住了。“使不得,爷们,使不得!
”我爷爷连声说道。这时,村子里还有几户心软的人家,看到我爷爷家带了头,
也磨磨蹭蹭地回家,有的拿了一小袋玉米,有的端了一碗小米,零零碎碎,凑在一起,
倒也装了差不多半袋子。有人找了个旧麻袋,帮他们装了起来。闹腾到这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挂上了树梢。男人因为受了内伤,脸色很不好看,时不时咳嗽一声,
捂着胸口。女人扶着他,怯生生地向我爷爷哀求:“老伯,您行行好,
当家的他……伤得不轻,能不能……能不能找地方让我们歇一晚,就一晚,天亮我们就走。
”我爷爷面露难色。那时候,村子里都穷,也怕惹麻烦,谁家也不愿意收留来历不明的外人。
他沉吟了一下,说:“村中间有个旧庙,早就没了香火,但还能遮风挡雨。
村子里偶尔有过路的人,实在没地方去,就在那里将就一宿。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去那儿吧。
”女人千恩万谢,搀着男人,拖着架子车,步履蹒跚地朝着村中旧庙的方向走去。那背影,
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