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色台阶黑暗，是黏稠而冰冷的，裹挟着死亡的气息，一丝丝侵蚀着顾长渊的感官。
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灵魂正在被寸寸剥离躯壳的虚无感。喉咙里火烧火燎，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那是特制的、名为“枯颜”的毒酒留下的印记。
它没有立刻要他的命，却残忍地剥夺了他视物的能力，让他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清晰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他曾是富可敌国的顾家商号少主，江南烟雨浸润出的锦绣公子，
指尖流淌过金山银海，言笑间能定半城兴衰。可如今，他像一块被弃若敝履的破布，
蜷缩在京城最肮脏、最潮湿的陋巷深处。身下是混合着污秽与腐臭的泥泞，冰冷刺骨，
与他昔日卧的云锦软枕、鲛绡纱帐，恍如云泥。代价。这就是他付出一切的代价。
散尽万贯家财，倾尽顾家几代人积累的人脉，打通从地方到朝堂的层层关节。
他将林晚晴——那个当初只因父亲是六品小官而备受冷落的女子，一路从微末捧至云端，
让她在京城贵女圈中声名鹊起，让她“恰巧”在皇家宴会上弹出令太子惊艳的琴音，
救下被微服私访的皇帝偶遇的太后……他亲手将所有的财富、声望、乃至自己的未来和尊严，
都垫在了她的脚下，一块一块，垒成她通往东宫最高处、最稳固的那级台阶。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东宫侧殿。他饮下那杯毒酒前，她还握着他的手，泪光盈盈，
声音哽咽：“长渊，再帮我最后一次……只有你‘重病’退出，太子殿下才会彻底安心，
才会许我妃位。待我站稳脚跟，定寻遍天下名医为你解毒！”那时，他已被情爱蒙蔽了心智，
竟觉得她那虚假的泪水也如珍珠般珍贵。他信了，仰头饮下那杯穿肠毒药，甘之如饴。
可结果呢？结果是他被两个面目模糊的侍卫，像拖死狗一样从东宫角门拖出，丢弃在此。
意识模糊间，他听见銮驾仪仗的环佩叮咚，
嗅到空气中那缕熟悉的、属于太子妃专用的清冷熏香。然后，是一个他刻骨铭心的声音，
依偎在另一个尊贵的男人怀中，带着轻蔑到极致的嗤笑，清晰地穿透巷口的喧嚣，
落在他濒死的耳膜上：“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子，也配肖想本妃？”冰冷，刻毒。
比“枯颜”更蚀骨，比黑暗更绝望。原来，从头到尾，他只是一块台阶。用完了，
便可随意踢开，甚至嫌他硌脚。恨意！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焚风，从五脏六腑狂燃而起，
几乎要将他这具残破的躯壳撕成碎片！他不甘！他怨毒！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就在灵魂即将被彻底拽入无边深渊的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猛地攫住了他！
仿佛时空倒转，因果重构！……顾长渊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光线刺入，
让他本能地眯起了眸子，随即，他彻底怔住。喧嚣的人声，鼎沸的车马，
明媚到近乎晃眼的阳光，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招幌，以及身上触手温润的云锦长袍，
腰间那块象征着顾家少主身份的、价值连城的蟠龙暖玉……一切都真实得不可思议。
他不是应该死在那个臭气熏天的陋巷里了吗？死在黑暗和背叛之中？“少爷？您怎么了？
可是日头太晒，有些不适？”身后跟着的小厮见他驻足不前，面露关切，
手中还捧着准备送去某位大人府上的厚礼锦盒。顾长渊没有回答，他的呼吸骤然急促，
目光如同利箭，猛地射向街道前方那个熟悉的转角！那里！依旧是那个穿着月白衣裙，
故作清雅柔弱的女子——林晚晴。她正被几个事先安排好的、流里流气的地痞围在中间，
推推搡搡。她眼角挂着精心算计好的泪珠，楚楚可怜，如同受惊的小兔，
然而那双会说话的美眸，却一次次“惊慌失措”地、精准地瞟向他的方向，
带着哀求和引人怜惜的期盼。就是这道目光！前世，就是这道目光，像一支淬了蜜糖的毒箭，
瞬间射中他年少悸动的心。他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呵斥地痞，解救佳人，
从此一头栽进这个精心编织的罗网，万劫不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不是因为再次心动，而是因为那积攒了两世、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喜与恨意！
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呼啸，指尖因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又一次，
做出了与前世分毫不差的表情，投来了那足以让前世那个愚蠢的顾长渊神魂颠倒的目光。
机会？顾长渊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至极、近乎残酷的弧度。他的视线，
漠然地从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扫过，如同看待路边的碎石尘埃，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街角，最终，定格在墙角一个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老乞丐，头发花白打结，满脸污垢，正伸着一只豁口的破碗，
向着过往行人发出卑微的乞讨声。顾长渊缓缓抬手，动作优雅而从容。他从精致的钱袋里，
取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雪亮亮的官银，在修长的指尖随意掂了掂。
阳光在银锭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吸引了周围不少路人的目光。然后，
在林晚晴那骤然凝固、充满难以置信的惊愕目光中，
在周围渐渐聚拢的、带着好奇与探究的视线下，他手腕轻轻一抖。
那锭银子划出一道闪亮而优美的弧线，带着清脆的、“哐当”一声悦耳的响动，
精准无比地落入了老乞丐那只空空如也的破碗里，甚至还顽皮地弹跳了两下。“机会，
”顾长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街角，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漫不经心的残忍，“让给你了。”老乞丐先是一愣，
低头看到碗里那锭做梦都不敢想的巨款，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狂喜与贪婪的光芒！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蹿起来，干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嚎叫着，
像一头护食的野狗般冲向那几个还在发愣的地痞：“滚开！你们这些杀才！
光天化日敢欺负良家女子！老子跟你们拼了！这位小姐由我保护！
”场面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混乱。地痞的咒骂，老乞丐癫狂的嘶吼，
周围路人爆发的哄堂大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林晚晴脸上的血色，
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她那双精心描画的眼睛瞪得极大，
里面充满了震惊、茫然、屈辱，以及一丝计划被彻底打乱、脱离掌控的惊慌与无措。
她看着顾长渊，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而顾长渊，自始至终，
没有再施舍给她半分眼神。他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块石子，惊起一池无关紧要的涟漪。
从容地拂了拂衣袖上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他转身，迈步，汇入熙攘的人流。
绚烂的阳光倾泻而下，落在他挺直如松的脊背上，却仿佛无法渗透那层骤然凝结的冰冷外壳，
只镀上了一层耀眼却疏离的金边。第一步，踏出。脚下的青石板路，坚实无比。
身后的喧嚣与耻辱，皆成背景。他的新生，从这一刻，彻底扭转了方向。
第二章 无梯可攀那日朱雀大街的耻辱，如同跗骨之蛆，
在京城的茶楼酒肆、深宅后院里悄然蔓延。林晚晴“乞丐美人”的名号不胫而走，
成了许多人眼中一场荒诞不经的笑谈。她病了。一连几日高烧不退，梦中反复出现的，
是顾长渊那双冰冷漠然的眸子，是那锭划破空气、落入乞丐破碗的刺眼白银，
是周围人群爆发出的、毫不留情的哄笑。每一帧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是气，是恨，更是深入骨髓的恐慌。前世此时，顾长渊早已对她一见倾心，
那份汹涌而来的爱慕与怜惜，几乎要将她淹没。他会借着各种由头往林家送东西，
今日是江南新到的寸缕寸金的云霞锦，明日是宫内流出的、精巧别致的珠钗首饰，
后日又是哪位书画大家的真迹孤本，说是“恰巧”觅得，请林小姐“赏玩”。不仅如此，
父亲在官场上那些难以打点的关节，那些需要金银开路的晋升之阶，
顾长渊总会“不经意”地出手解决。他用的方法极其巧妙，从不让人抓住把柄，
仿佛只是顾家庞大商业网络的一次正常往来，或是与某位大人“志趣相投”的寻常馈赠。
林家的门楣，就在这润物细无声的金山银海堆砌下，悄然垫高。可这一世，一切都消失了。
顾家的一切馈赠都断了流。没有雪中送炭的银炭，没有锦上添花的华锦，
连一句客套的问候都没有。门庭若市的林家，仿佛一夜之间被遗忘，迅速冷落下来。
顾家依旧是那个跺跺脚江南商界都要震三震的顾家，
甚至传闻顾长渊近来的手段更为凌厉老辣，生意版图扩张迅猛，
与几位皇子的交往也似乎愈发密切，隐隐成了连皇家都需倚重的财神爷。
但这些风光与炙手可热，都与她林晚晴，与她那个瞬间捉襟见肘的林家，再无半点干系。
父亲林弘在官场上举步维艰。之前靠着顾家暗中打点才维持住的热络关系，
因后续银钱和利益的不到位，迅速冷淡疏远。几个原本十拿九稳的升迁缺，
临门一脚时总被旁人“空降”夺走。家里的进项锐减，母亲王氏又开始捧着账本唉声叹气，
念叨着人情往来的开销，抱怨着胭脂水粉铺子又涨了价，
连她院里的份例都用度都不得不裁减。林晚晴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姣好却难掩憔悴的容颜，心底一片冰寒。铜镜边缘甚至有了细微的裂纹，
如同她此刻岌岌可危的前路。没有顾长渊那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她拿什么去置办行头，
参加那些动辄需要崭新衣裙、珍贵头面才能不落人后的高门宴会？拿什么去请名师指点，
经营她那“才貌双全”的名声？又拿什么，作为吸引太子殿下注意的资本和底气？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是重生者，她知晓未来！太子……东宫妃位……那母仪天下的尊荣，
本该是她的！深吸一口气，林晚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努力回忆着前世顾长渊曾带她去过的一些雅集、诗会，那些太子可能出现的场合。
她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最后几件像样的首饰，又央求母亲变卖了一根金簪，
才勉强凑出一套能见人的行头，试图去制造“偶遇”。一次在皇家别苑举办的赏菊宴，
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积蓄，才通过一位远房亲戚，弄到一张最末等的、几乎位于角落的帖子。
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人群边缘，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
在一丛开得最盛的金菊旁，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顾长渊。
他正与三皇子并肩而立，谈笑风生。一身墨色暗金纹锦袍，玉带束腰，
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松，气质清贵冷峻，眉宇间是从容与掌控，
竟比旁边身份尊贵的皇子也不遑多让，甚至因其商海沉浮磨砺出的锐利，更添几分迫人锋芒。
那是一种剥离了前世那种为她痴狂、甘愿卑微的底色后，
真正属于顾家掌舵人、足以搅动风云的威仪。林晚晴心头猛地一跳，混杂着不甘、怨恨，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耀眼锋芒所慑的悸动。她迅速整理好表情，
压下所有纷乱思绪，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三分羞怯七分惊喜的笑容，婀娜地走上前，
试图重现前世那场“命中注定”的初见。“顾公子……”她声音柔婉，尾音微微上扬，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与熟稔，仿佛只是偶遇了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顾长渊闻声，
侧过头来。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审视与疏离。
那眼神，像腊月里深潭的寒水，瞬间浇灭了林晚晴心头所有残存的侥幸与伪装。
“这位小姐是？”他开口，声音清越，却透着礼貌的陌生，仿佛真的从未见过她这张脸。
林晚晴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住的冰花，瞬间僵硬、碎裂。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骤然缩紧的声音。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几位原本围着三皇子的贵女，更是掩唇低语，
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幸灾乐祸。她仿佛又回到了朱雀大街那个下午，
那些针刺般的目光和嗤笑声，再次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让她无所遁形。
“小女……家父是兵部主事林弘……”她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
声音因屈辱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报出了家门。她期待着，哪怕只是一句客套的“久仰”，
也能让她不至于如此难堪。“哦。”顾长渊淡淡地应了一声，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
更没有接她的话茬。他仿佛只是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随即便转回头，
对着面露询问之色的三皇子微微颔首，
自然地接上了方才被打断的、关于某位书法大家真伪辨别的讨论。彻底的无视。
比直接的、疾风骤雨般的羞辱，更让人窒息，更让人尊严扫地。林晚晴僵在原地，
只觉得浑身血液都逆流冲上了头顶，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的，
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
充满了怜悯、鄙夷，以及看她笑话的快意。他怎么会不认识她？
他明明……明明前世爱她入骨！为了她可以倾其所有！为什么这一世会变成这样？
难道……难道他也……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让她瞬间如坠冰窖。不，
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逃离了那片让她备受羞辱的菊圃，背影仓惶如同丧家之犬，
连身后三皇子略带疑惑的一句“那位小姐……”和顾长渊毫无波澜的“无关之人，
殿下不必挂心”都未曾听清。顾长渊执起石桌上温好的酒壶，为三皇子斟了一杯，
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天成。他看着琉璃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眼角的余光，自始至终，
都未曾扫向那个狼狈逃离的、曾经被他视为全部的身影。局，已布下。棋子，若不安分，
便只能是弃子。而她，连成为他棋盘中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的资格，似乎都已失去。
第三章 盲女入怀自那日赏菊宴受辱之后，林晚晴仿佛陷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
顾长渊的手段，如无形的蛛网，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不急不躁，
却让她和林家都透不过气来。他没有动用任何明面上的力量打压，
甚至未曾对林家任何一人恶语相向。他只是精准地、缓慢地，如同最高明的庖丁解牛，
沿着林家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缝隙，轻轻划下一刀又一刀。林父林弘在官场上的处境，
已不是“边缘化”可以形容。任何一个稍有希望、能接触到权力核心的职位，
在他即将触碰到时，总会因各种“合情合理”的意外而失之交臂。
要么是考核时突然冒出他多年前无关紧要的疏漏，要么是更有背景的空降，
要么是原本支持他的上司突然改弦更张。原先那些因顾家关系而巴结林家的亲戚故旧，
如今避之唯恐不及，门前冷落鞍马稀。林晚晴的日子更是每况愈下。
没有新的、符合潮流的华服首饰撑场面，她在日益势利的贵女圈中迅速黯淡失色。
几次她咬牙动用所剩无几的体己，好不容易挤进某些宴会，
不是被主家“疏忽”安排在最不起眼、靠近杂物间的角落，
就是会被“不小心”的侍女泼湿了精心熨烫的衣裙，或者总有那么几个“口无遮拦”的千金，
“无意间”提起朱雀大街乞丐救美的旧事，惹来周围一片暧昧而刺耳的窃笑。她不甘心，
试图凭借前世的记忆，去“偶遇”几位可能对她有助力的贵人，
甚至包括那位如今尚是皇子、并未显山露水，但最终会登上储位的太子。可惜，每一次，
都会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状况。不是马车行至半途突然车轮损坏，
就是必经之路上突然遇到巡城卫兵严加盘查，
耽搁了最佳时机；要么就是她打探好的、目标人物会出现的场所，对方临时改变了行程，
或早已从另一个入口离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处不在的大手，
在她每一次试图抓住命运的救命稻草时，轻轻将其拨开，然后冷眼旁观她的徒劳挣扎。
她就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琉璃瓶里的飞蛾，看得见外面璀璨光亮的世界，
看得见那至高无上的尊荣宝座，却一次次奋力撞在冰冷坚硬的壁垒上，撞得头破血流，
翅断筋折。曾经的京城明珠，迅速蒙尘，变得形容憔悴，眼下的乌青连脂粉都难以遮掩，
那双曾盈满秋水的美眸里，如今只剩下焦灼、不甘和日益深重的怨毒。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顾长渊的声势如日中天。他的生意涉足更广，不仅垄断了江南丝茶盐铁的大半，
更将触角伸向了漕运、海贸，甚至传闻与军方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