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血的银锁，躺在我掌心。这是我五年前在尸堆里扒出来的东西。塞北的风沙磨得它发亮，
挂在我捡来的小丫头——云隐脖子上。她管我叫爹，管这银锁叫“命根子”。今天，
它又沾血了。我的血。昨天刚砍了北狄左贤王的脑袋，大军凯旋。我，苏玄月，
戍边十年的女将，满身风尘只想回家抱抱我那捡来的丫头片子。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没听见往常那声脆生生的“爹！”，院里空得瘆人。“小云？”我喊，
声音在空院子里撞了个来回。灶台冷着，水缸里结了层薄冰。隔壁张婶听见动静，
慌慌张张跑过来，脸白得像纸。“苏将军！您可算回来了！小云……小云不见了！”“不见？
”我眉头拧死，指关节捏得咔吧响，“什么时候的事？”“就昨儿下午！
有个骑高头大马的男人来了，穿得可金贵了，不像咱这地界的人！小云见了他，脸煞白，
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就跟着他走了！拉都拉不住啊！”张婶拍着大腿，急得快哭出来。
金贵男人？我脑子里嗡一声。五年了，没人问过小云来历。她是那场大战后唯一喘气的活物，
小小一团缩在死人堆里，脖子上挂着这个银锁。“往哪边去了？”我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出……出关！往北去了！”张婶指着塞外方向。北？北狄腹地？刚砍了他们左贤王，
这时候去，找死吗？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透不过气。我翻身上马，没顾上卸甲，
带上一队亲兵，疯了一样冲出关隘。北狄的风刀子似的刮脸。追了一天一夜，黄沙尽头，
终于看见几个移动的黑点。近了，是一辆华贵的马车，四周护卫森严，
衣着打扮……是北狄王庭的禁卫！“拦住他们！”我低吼，马鞭抽得空气爆响。
亲兵如狼似虎扑上去。北狄护卫拔刀反抗，刀光剑影，血溅黄沙。我眼里只有那辆马车，
横刀劈开车帘。车里坐着两个人。小云缩在角落，裹着雪白的狐裘，小脸埋在膝盖里，
肩膀一耸一耸。她对面，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暗金色绣龙纹的锦袍，面容俊美得有些妖异，
眼神却冷得像万年寒冰。他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那玉佩的样式，和我怀里银锁的花纹，
一模一样！“放开她！”我的刀尖直指那男人咽喉。男人抬起眼皮，淡淡扫我一眼，
那目光里的轻蔑像针扎。“苏将军？久仰。孤乃北狄太子，拓跋冽。”他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北狄太子？！那个传说中阴狠诡谲的储君？我心头巨震，
刀尖却纹丝不动。“我不管你是谁，她是我女儿！”“女儿？
”拓跋冽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那笑没半点温度，看得人心头发毛。他目光转向小云，
声音突然放柔，却像淬了毒的蜜糖，“云儿，告诉这位将军，你该跟谁走？
”小云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痛苦。她看看拓跋冽，又看看我，
嘴唇哆嗦着，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爹——！爹救我！我不认识他！他是坏人！爹！
带我回家——！”这一声“爹”，喊得我心都碎了。我厉声喝道：“听见没有？拓跋冽！
放人！否则今日，我不介意再砍一个北狄太子的头！”我身后的亲兵刀已出鞘，杀气腾腾。
拓跋冽脸上的假笑终于消失了。他盯着小云，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好，好得很。
”他忽然抬手，将那块玉佩扔向我。“滴血认亲，苏将军，敢试吗？看看她到底是谁的骨血！
”一块莹白的石头落在我脚边。这玩意我认得，西域传来的“血脉石”，据说滴上至亲之血，
能相融发光。战场上用来辨认遗孤，十有八九准。“试就试！”我毫不犹豫。弯腰捡起石头，
拔出腰间匕首，在指腹飞快一划。血珠涌出，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石头上。拓跋冽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小云忘了哭，
死死咬着嘴唇，眼睛瞪得溜圆。我的血，在石面上聚成小小一滩，暗红色。我看向小云。
“小云，过来。”她抖得更厉害了，像风中的落叶，一点点挪过来。我把匕首递给她，
尽量放柔声音：“别怕，轻轻划一下，像爹这样。”小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匕首，
她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在指尖划了一道。鲜红的血珠渗出，滴落。两滴血，
落在同一块石头上。我的暗红，她的鲜红。时间仿佛凝固了。血珠没有融合。它们各自滚动，
泾渭分明，像两颗冰冷的珠子，毫无关联。石头，也没有发出半点光芒。死寂。
连风声都停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可能？五年了，我把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
一口米汤一口水喂大，她摔跤我心疼，她生病我彻夜守着……她叫了我五年爹！
怎么会不是我的骨血？“呵……”拓跋冽的轻笑声打破死寂，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
“苏将军，看到了？她身上流的，是我拓跋氏的血！是我五年前，被你大昭军队冲散时，
‘遗失’在战场上的亲女——拓跋云！”“轰隆”一声！仿佛惊雷在我头顶炸开。拓跋云？
拓跋冽的亲女？！
五年前那场惨烈的大战……尸山血海……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是北狄太子的女儿？！
“不可能！你撒谎！”我下意识地怒吼，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眼睛死死盯着小云——拓跋云。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小小的身体摇摇欲坠，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恐惧，
而是巨大的痛苦、茫然和无措。她看着拓跋冽，又看看我，嘴唇翕动着，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拓跋冽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云儿，到父王这里来。
”他的声音带着命令。拓跋云没动。她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我的心像被无数把钝刀来回切割。我养了五年的女儿，
是敌国太子的亲女？这比捅我一刀还难受！我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强迫自己冷静。不行，不能乱！小云还在他们手里！“血脉石又如何？”我抬起头，
声音冷硬如铁，逼视拓跋冽，“谁知道你是不是动了手脚？我苏玄月只认人！
她叫了我五年爹，就是我女儿！今天，你带不走她！”拓跋冽眼神一厉，
周围的北狄护卫瞬间刀剑出鞘，寒光闪闪。气氛骤然绷紧，一触即发。
“爹……”拓跋云突然哭喊出声，声音凄厉，
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他找到我……说我是他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云儿！”拓跋冽厉声打断她，眼神警告。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大昭斥候飞马奔来，滚鞍下马，脸色惊惶：“报——将军！北狄大军异动！
先锋精锐正朝雁回谷方向集结！人数……人数不下三万！”雁回谷？
那是我们回关的必经之路！我心头一沉，猛地看向拓跋冽。他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
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计了！这根本就是个陷阱！用拓跋云做饵，引我出关，
再在雁回谷设下重兵围杀！冷汗瞬间浸透内衫。我带的只是几十个亲兵，对上三万精锐，
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后退？关隘已被隔绝，拓跋冽的护卫虎视眈眈！“拓跋冽，你好算计！
”我咬牙，恨意滔天。“苏将军过奖。”拓跋冽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
“为了接回我唯一的女儿，顺便为大昭送上一份‘惊喜’，值得。”他伸手去拉拓跋云，
“云儿，跟我走。”“不——！”拓跋云猛地向后一缩，像受惊的小鹿躲到我身后，
小手死死抓住我冰冷的铁甲边缘，那力道大得惊人。
“爹……我不走……我怕……”她仰着脸看我，泪水糊了满脸，
眼神里全是依赖和绝望的哀求。那一瞬间，什么血脉，什么敌国太子，都去他妈的！
我只知道，身后这个吓坏了的小丫头，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是我用米汤喂活的，
是我苏玄月的女儿！“好，爹在。”我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将她完全护在身后。
冰冷的铁甲和她温热的眼泪形成刺痛的对比。我抬刀，直指拓跋冽，声音不大，
却字字砸在黄沙上：“想带她走？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拓跋冽的眼神彻底阴鸷下来。
“苏玄月，你这是找死！”他一挥手，“拿下！死活不论！”北狄护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亲兵怒吼着迎战。刀剑碰撞声、喊杀声瞬间撕裂大漠的寂静。“抱紧我！
”我对身后的拓跋云低吼，同时挥刀格开刺来的长矛。铁甲在身，动作受限，
但每一刀都带着搏命的狠厉。我必须杀出去！带小云回关！
雁回谷那边……只能希望关内守将反应够快！战斗惨烈。亲兵一个个倒下，血染红了沙地。
我身上也添了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拓跋云紧紧抱着我的腰，小脸埋在我背后，
身体抖得像筛糠，却死死咬着牙不哭出声，怕影响我。拓跋冽站在马车旁，冷冷看着，
像欣赏一场围猎。他身边的护卫也加入了战团，压力陡增。“爹……右边！
”拓跋云突然在我身后尖叫，带着哭腔。我下意识侧身挥刀，“铛”一声脆响，
一把偷袭的弯刀被狠狠劈开。好险！来不及多想，我抓住一个空档，猛地将拓跋云托上马背，
自己也翻身跃上，一刀砍翻挡路的敌人。“抓紧了！冲出去！”战马嘶鸣，驮着我们，
像离弦之箭，朝着大昭关隘的方向疯狂突围！身后箭矢呼啸，北狄追兵紧咬不舍。“放箭！
”拓跋冽冷酷的声音穿透喊杀声。箭雨袭来！我俯身将拓跋云整个护在怀里，铁甲叮当作响。
马臀中了一箭，战马痛苦地长嘶，速度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爹！放下我吧！
他们……他们要抓的是我！”拓跋云在我怀里哭喊，小手推着我。“闭嘴！”我低吼，
将她箍得更紧，“再胡说八道，回去军法伺候！”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视线模糊。
关隘的轮廓就在前方，却又那么遥远。就在这时，关隘方向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声！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队队黑甲骑兵如洪流般涌出！是留守的副将王猛！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将军——！”王猛的吼声如雷。援兵到了！绝处逢生的狂喜冲击着我。
我们汇入援军，调转马头，准备反击。拓跋冽看到大昭援军涌出，脸色终于变了。
他果断下令：“撤！”北狄追兵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看着他们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胸口剧烈起伏，浑身脱力。
“爹……爹你流血了……”拓跋云从我怀里抬起头，
小手颤抖着想去碰我肩胛上插着的半截箭杆，泪眼汪汪。“没事。”我抓住她的小手，
声音嘶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头百味杂陈。血脉石的结果像根刺，扎在心上。
可她刚才危急关头提醒我，那一声声带着依赖的“爹”……回到关内，医官处理伤口时，
拓跋云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大眼睛里全是惊魂未定和担忧。
“爹……那个石头……”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我……我真的……”“别想那个。”我打断她，尽量放柔语气，摸了摸她凌乱的头发，
“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叫了我五年爹，就是我女儿。其他的，不重要。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的疙瘩却越来越大。拓跋冽那笃定的眼神，
那枚玉佩……真的只是巧合吗？拓跋云低着头，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雁回谷的围杀被挫败，但拓跋冽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边关局势骤然紧张，
斥候不断回报北狄大军在边境集结的消息。我一边加紧布防，
一边暗中派人调查拓跋云的身世。那枚银锁和玉佩的花纹，被秘密送回京城，
请能工巧匠和熟悉北狄宫廷的暗线辨认。结果很快传回。玉佩和银锁的材质、纹路，
确系北狄王庭之物，且是太子专属！最关键的是，五年前那场大战前，
北狄太子的确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儿，在战乱中“失踪”，北狄王庭讳莫如深。铁证如山。
我看着密报，手里的茶杯被捏得咯咯作响。心，一点点沉入冰窖。五年相依为命的温情，
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脆弱可笑。她真的是拓跋冽的亲生女儿。
我是她的杀母仇人她母亲死于那场战乱，是差点杀了她亲生父亲的人！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拓跋云来敲门，
声音怯生生的：“爹……吃饭了……”我隔着门板，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呼唤，心如刀绞。
我该怎么面对她？是仇人之女，还是养了五年的孩子？最终，我还是打开了门。她站在门口，
眼睛红肿，像只受惊的兔子。桌上摆着几样小菜，看得出是她亲手做的，样子笨拙。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坐下，拿起筷子。她也坐下，小口小口扒着饭，不敢看我。“小云。
”我开口，声音干涩。她猛地抬头，眼里有一丝亮光。“你想……回去吗？
”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回到你……亲生父亲那里？
”拓跋云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她愣愣地看着我，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然后猛地摇头，拼命摇头：“不！爹！我不走！这里才是我的家！你是我的爹！
那个太子……他好可怕……他……他看我的眼神……不像看女儿……”她扑过来，
死死抱住我的胳膊，放声大哭，“爹！你别不要我！我害怕……我只认你一个爹！
”滚烫的眼泪浸透了我的衣袖。她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悲伤剧烈地颤抖着。这依赖是真的，
这恐惧也是真的。拓跋冽对她，恐怕只有利用，没有亲情。我僵硬地抬起手，
最终落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吃饭。”喉咙堵得厉害。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滑过。
我待她如常，教她识字，带她骑马，只是心头那根刺，始终隐隐作痛。她变得更敏感，
更小心翼翼，总在我看公文时默默添茶，在我练武时远远守着，眼神里带着一种卑微的讨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