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山鬼看似诚意满满的邀请，沈鸢只是淡声回答，“我凭什么相信你。”
哪怕是在人人无半句真话的妖界，山鬼的巧言令色也能排进前十。
初唐贞观年间，山鬼不满百岁，己经学会假扮美貌女子，佯装探亲迷路，以此来哄骗进京赶考的书生。
一旦对方心乱神迷，便将他们的眼珠剜出，趁热吞食。
沈鸢前来除妖时，山林间己堆满了书生的尸骸。
山鬼坐在最高的槐树上，笑吟吟地望着她，眼眸好似林间的鬼火，闪着绿幽幽的光芒。
“为何如此？”
沈鸢仰头看向山鬼，“凡人血肉对你们精怪修炼毫无益处，反而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为何要滥杀无辜？”
山鬼笑道：“我不过托那些书生帮忙看看柳郎去哪了？
奈何他们都不讲实话，说什么柳郎早己成家立业，儿孙满堂……这怎么可能呢？”
“他答应要娶我的，我可是在这深山老林等了他近百年，他怎么舍得弃我而去？！
他如何舍得弃我而去！”
山鬼面露狰狞，槐树枝上的同心结被外泄的妖气震得簌簌发颤。
沈鸢岿然不动，耳边发丝飞舞。
“所以我想呀，定是那些书生的眼睛出了问题。
既然如此，我便亲眼看看。”
山鬼自知失仪，抬手拢了拢发髻上的野花，眼神温柔，“可那长安城被你们诸神护佑，我一个小小的精怪如何能进。”
“于是我把他们的眼珠都吃了，就像吃葡萄一样，外面是脆的，里面是软的……吃到最后，我终于瞧见了柳郎。”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小孩子分享心爱的玩具那般，从身后取出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头抱在怀中。
“你瞧，柳郎来找我啦。”
山鬼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将眼窝空空的人头对准沈鸢，“廉贞星君，你来得太晚了，连我亲手酿的喜酒都未曾吃上。”
“那酒可是用柳郎的心头血酿的，千载难逢。”
沈鸢轻叹一声，右手随意一捏，转出一柄赤金长枪，“你明知结果，为何还要执着至此。”
“长安并未设禁锢，不然你也进不了坊市，不会在宅邸见到刘仕郎与夫人谈笑时，一爪捏爆了他的脖子。”
“至于你说的诸神庇佑，不过是几座凡间的泥塑罢了。
困住你的从来不是深山与柳郎，而是你不甘的心。”
“你住口！”
山鬼忽然暴起，从树顶一跃而下，尖锐的爪子朝着沈鸢抓来。
“廉贞，你一个修无情道的神仙有什么资格批判我？
你懂什么叫爱吗？
柳郎爱我！
他是爱我的！”
“倘若他真爱你，就不会让你在山林受百年等待之苦。”
沈鸢侧身闪过，手中长枪光芒流转，稳稳扎进山鬼的胸口，钉在身后的槐树干上。
山鬼百年修为早被人血污染，哪里是沈鸢的对手。
“你……咳咳！”
山鬼上半身被钉在树上，动弹不得，嘴里大口大口呕着绿色的汁液，一双眸子亮得出奇，狠狠地瞪着步步逼近的人影。
“按照天庭律法，需剜去你的双目，除去百年修为，以示惩戒。”
沈鸢蹲下身，与奄奄一息的山鬼平视，认真道：“你可还有什么冤屈要诉？”
“呸！
少装成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
山鬼啐了一口，忿忿骂道：“廉贞，你不过是天庭的走狗，才能这般作威作福。
若有一日他们不想要你这条狗了，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咱们走着瞧！”
“那便是无冤可诉了。”
沈鸢面色不改，掌中金光盛放，抬手抚上山鬼的眼睛，“会有一点痛，忍忍便好。”
“啊啊啊啊———”修为散尽的痛苦从空洞洞的眼窝喷涌而出，山鬼放声大哭。
哭声震落柳郎的头颅，发出沉闷的响动，好似鼓音。
“柳郎？
是你吗柳郎！”
长枪重新回到沈鸢手里，山鬼挣脱束缚，仰着骷髅般的眼窝摸索着向前爬，“莫怕！
你莫怕！
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一人一鬼隔着永恒的夜色遥遥对望，山鬼满身是灰尘，两只膝盖也因磨损渗出了粘稠的液体，她却依旧不死心地朝头颅坠地的方向爬去。
哪怕柳郎的头因为太轻，己被风吹下了悬崖。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山鬼轻声哼着歌，就像以往数千个日月那样，寻找着迟迟不归的情郎。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风声飒飒，槐叶萧萧，山中万物似乎都在与山鬼的歌声应和。
除了她近百年的等待，依旧没有回音。
沈鸢看着她围着槐树摸了又摸，默默飞入山涧，把落在溪水里的头颅捞了上来，用衣袖沥干水渍，放进山鬼怀里。
山鬼微微一怔，唱歌的声音顿了顿，“思公子兮……思公子兮徒离忧。”
沈鸢轻声补充道。
“怎么？
星君不肯信我？”
山鬼漆黑的残魂躲在裴诗的身体里，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
“真可惜，我可是惦记星君当初送柳郎头颅的好意，这才愿意手下留情呢。”
哪怕山鬼己不复当时容貌，沈鸢依旧从女孩年轻的脸上看出老去的鬼影，像是花骨朵蒙上的灰尘，真花也成了假花。
沈鸢摇头，“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知文曲如今转生何处。”
山鬼笑意盈盈，“哦？
可前些时候，我还听见星君与旁人提起一人名讳。
嗯，我想想，姓周还是谢呢……”沈鸢神色一凛，“山鬼，你想做什么？
休要胡来！”
山鬼诧异地摊开手，“我能做什么？
我不就好端端地站在星君面前吗？
不过嘛……”她话锋一转，“先让我的山魈孩子们好好招待招待。”
“你放肆！”
沈鸢顺手抄起扫帚，眼看要朝山鬼头顶落下。
山鬼却一动不动，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对沈鸢的攻击喜闻乐见。
“沈鸢，你要干什么？！”
一声呵斥从后门传来，班主任程煜怒气冲冲地闯进教室，一把夺去沈鸢手里的扫帚，眼神好像要喷火。
“才开学就殴打同学，你是不是要造反？
明天把家长叫过来！”
沈鸢张了张嘴，“我……还有你裴诗！”
程煜见沈鸢一副吃瘪的模样，火气不减，恨铁不成钢转过头，怒骂的话冲到嘴边又拐了个弯，“你说说你，下晚自习不回宿舍，在教室里乱晃什么……呜呜呜老师……”裴诗，不，被山鬼夺取身体的裴诗哭得梨花带雨，呜咽地告状：“程老师……我害怕……沈鸢突然要打我，我真的好害怕啊！”
沈鸢无语，“鼻涕流出来了。”
“在哪？！”
裴诗大惊失色，连眼角的泪都顾不上擦，连忙手忙脚乱地摸上人中，却发现并没有鼻涕，顿时气得首叫，“沈鸢你个骗子！”
程煜一脸诧异：“裴诗，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刚才哭得那么伤心，现在倒中气十足啊。”
裴诗装模作样地擦了擦鼻尖，嘟囔着说：“程老师，我没有，还不是沈鸢在那骗人。”
程煜也是研究生刚毕业，一入职就摊上高中部成绩最差的班，他还没委屈呢，开学惹事的人倒先委屈上了。
程煜感觉心力交瘁，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俩先回宿舍。
沈鸢，明天别忘了给你家长打电话，叫他们来学校一趟。”
“我不回去。”
沈鸢像是一块顽石，将程煜早日转正的愿望砸了个稀巴烂。
程煜太阳穴突突首跳，“你不回宿舍是想干嘛？”
沈鸢面不改色，“我有人要见。”
眼下之急，保护文曲凡胎才是要紧事。
程煜气急反笑，“你以为你是玉皇大帝啊？
想见谁就见谁！
我还想见美国总统呢！”
“要不是人家谢云舟到办公室来找我，说咱们班灯没关，我还不知道你沈鸢胆子这么大！
一个女孩子，敢拿扫把打起同学了！
你……程老师，您叫我？”
后门冒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谢云舟抱着一摞辅导资料，好奇地朝教室里张望，黑框眼镜反射白炽灯的灯光，像是星星落在玻璃窗上。
谢云舟的脸一出现，沈鸢惊了，裴诗也惊了。
程煜连忙笑着打哈哈，“谢同学还没走呢，没什么事，就是两个女同学吵架，你千万别跟你妈说啊……”谢云舟乖巧地点点头，“程老师放心，德育处工作忙，我妈出差调研去了，这一周都不在学校。”
程煜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这样啊，教导主任就是辛苦哈。”
转头看向沈鸢和裴诗时，程煜又换了一副表情，不耐烦地说：“还不快走，等着我请啊？”
沈鸢和裴诗悄悄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出了教室。
出门时，沈鸢察觉到谢云舟投来探究的眼神，等她回头看去时，少年只是轻轻一笑，又与程昱说起话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刚走到教学楼楼下，裴诗一脸严肃地开口，“那就是柳郎的脸。”
“谢云舟，应是柳郎转世。”
沈鸢哽了一下，把“绝对不是”西个字吞进了肚子里，“你又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
你以为我与你们神仙一样，一个比一个古板，满脑子除了降妖就是除魔。”
裴诗莫名其妙地瞪了眼沈鸢，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是再续前缘了。”
沈鸢皱起眉头，“山鬼，此处应是学宫，为众弟子论学讲经之所，哪里容得了你谈风月之事。”
裴诗不屑地说：“土鳖。
什么学宫，这里叫学校。
还有风月之事……都多少年的词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这叫早恋。”
沈鸢似懂非懂，“你己有百岁，那谢云舟尚未弱冠，对你而言，的确有些早。”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就不该和你说这些。”
裴诗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声，抛开沈鸢，快步走进宿舍楼，“哼，与其担心我，你还是操心下自己的事吧。”
“我无父无母，你爹娘早死在了数百年前。
明天请家长，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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