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滴浓墨，滴落在陈家坳的屋檐与田野间，渐渐洇开，晕染出深沉的蓝黑。
王猛那辆饱经风霜的摩托车，喘息着停在了陈青禾家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制院门前。
车轮卷起的尘土尚未落定，母亲的身影己从灶房那昏黄的灯光里急急地迎了出来，双手局促地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擦拭着。
父亲则站在堂屋的门槛里，嘴里叼着那根用了多年的烟斗，橙红的火星在暮色中明灭，映照着他嘴角努力抿出的、刻着深深皱纹的笑意。
“回来了就好，路上累坏了吧？”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伸手想接过他肩上的背包，那动作里是多年未变的、近乎本能的关爱。
她的目光，像温暖的纱，一遍遍拂过他的脸庞，喜悦是真切的，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缕欲言又止的迟疑，如同平静湖面下不易察觉的暗流。
堂屋的八仙桌上，己摆好了碗筷。
灯光昏暗，却将一桌饭菜照得格外诱人——油光锃亮的青椒炒腊肉，腊肉是年前自家杀的猪熏的；金黄蓬松的葱花土鸡蛋，蛋是后院母鸡今早刚下的；清爽的凉拌马齿苋，是田埂边新摘的；还有一海碗飘着几星油花的豆腐汤，热气袅袅，氤氲出最朴实无华的家的味道。
没有山珍海味，这己是父母能拿出的、最隆重的接待。
“快，洗把手，趁热吃。”
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常年吸烟的沙哑，他接过陈青禾并不沉重的行李，动作略显僵硬，父子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生疏。
饭桌上，短暂的沉默常被咀嚼声填补。
父母不停地用公筷将他碗里堆成小山，小心翼翼地避开核心，只围着边缘嘘寒问暖——路上顺不顺？
城里的饭吃不吃得惯？
工作……忙不忙？
话题像溪流绕着石头，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深潭。
“青禾，”父亲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土陶酒壶，给自己斟了浅浅一杯米酒，那浑浊的液体在灯下泛着微光。
他抿了一口，语气尽量放得随意，像是随口一问，“这次回来，能住几天？
往后……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没有？”
母亲夹菜的动作瞬间停滞，目光紧紧锁在儿子脸上。
陈青禾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句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爽朗而熟悉的笑语，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哈哈！
听说咱家的大学生回来了！
我可得来沾沾文气！”
住在村东头的堂叔，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人未到，声先至，带着田野般的洪亮与首接。
他不请自入，拉过一张条凳便坐下，目光灼灼地落在陈青禾身上，像是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寒暄不过三句，他那厚实粗糙的手掌便重重拍在陈青禾略显单薄的肩膀上，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羡慕与断定：“好啊！
好啊！
读了那么多书，可是给咱老陈家光宗耀祖了！
肯定在城里找了份体面工作，坐办公室，吹空调，一个月挣的钱，怕不是比我们刨一年土坷垃还多！
你爸妈苦了半辈子，可算要跟着你享清福喽！”
这话语像一块被烧得滚烫的巨石，沉沉压在心口，烙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他清晰地看到，父母脸上那混合着的、微薄的骄傲与深沉的忧虑，像潮水般涨得更高了。
他张了张嘴，舌尖抵着上颚，那句“我学的是农学，想回来看看能做点什么”在口腔里翻滚，却像被这无形而沉重的期待死死焊住，最终，只化作一个含糊其辞的、几乎听不见的“嗯”，和一丝勉强扯动的嘴角。
这顿承载着太多复杂情感的家宴，在一种看似热闹、实则空洞的氛围中结束了。
堂叔又高声谈论了些村里的琐事，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父母收拾着碗筷，动作缓慢，沉默着，那沉默比追问更让人窒息。
夜深人静，他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睡惯了的旧木床上，久违的硬板床硌着他的背，带来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不适感。
窗外，是记忆里分毫未变的、属于乡村夜晚的交响——蟋蟀不知疲倦地吟唱，蛙声时远时近，还有风吹过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这声音曾是他无数个夜晚的安眠曲，此刻却清晰得让他毫无睡意。
思绪飘回多年前那个填报高考志愿的盛夏。
当同学们追逐着金融、计算机的热潮时，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使命般的热忱，在志愿表上郑重地填下了“农学”二字。
他记得那个笔记本的扉页，自己曾用钢笔，稚嫩而无比郑重地写下——“用知识改变家乡”。
彼时，他心中勾勒的是一幅何等绚丽的图景：他引进高产的良种，推广科学的种植技术，建立现代化的农业合作社，让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让父老乡亲的脸上不再只有靠天吃饭的愁苦……可今天亲眼所见的连片荒芜，王猛话语里透出的无奈与认命，父母眼中那深藏却刺目的忧思，还有堂叔那看似恭维、实则如同枷锁般的“高薪”认定……这一切，都像一盆盆混着冰碴的冷水，毫不留情地浇向他心头那簇曾熊熊燃烧的火苗。
火苗并未熄灭，却在风中剧烈地摇曳，明灭不定，发出细微的、几近碎裂的“噼啪”声。
家乡，还是这片热土，沉默而厚重。
梦想，也还是那个梦想，赤诚而滚烫。
可当滚烫的梦想，一头撞上这冰冷而坚硬的现实之墙，那份曾以为坚不可摧、足以支撑自己走过一切泥泞的初心，竟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摇晃起来，连带着他对未来的所有设想，都陷入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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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山珍海味，这己是父母能拿出的、最隆重的接待。
“快，洗把手，趁热吃。”
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常年吸烟的沙哑，他接过陈青禾并不沉重的行李，动作略显僵硬，父子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生疏。
饭桌上，短暂的沉默常被咀嚼声填补。
父母不停地用公筷将他碗里堆成小山，小心翼翼地避开核心，只围着边缘嘘寒问暖——路上顺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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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忙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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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禾，”父亲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土陶酒壶，给自己斟了浅浅一杯米酒，那浑浊的液体在灯下泛着微光。
他抿了一口，语气尽量放得随意，像是随口一问，“这次回来，能住几天？
往后……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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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禾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句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爽朗而熟悉的笑语，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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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了张嘴，舌尖抵着上颚，那句“我学的是农学，想回来看看能做点什么”在口腔里翻滚，却像被这无形而沉重的期待死死焊住，最终，只化作一个含糊其辞的、几乎听不见的“嗯”，和一丝勉强扯动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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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他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睡惯了的旧木床上，久违的硬板床硌着他的背，带来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不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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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曾是他无数个夜晚的安眠曲，此刻却清晰得让他毫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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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并未熄灭，却在风中剧烈地摇曳，明灭不定，发出细微的、几近碎裂的“噼啪”声。
家乡，还是这片热土，沉默而厚重。
梦想，也还是那个梦想，赤诚而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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