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可以计算么?
一个精于计算,极度自私的人会去主动救援落水儿童么?
七点十五分零三秒。
李明——顶尖大学的金融研究生,精准地踏上了流芳公园入口处第三级花岗岩台阶的干燥区域,完美避开了前两级台阶上未干的雨渍。他耳机里传来的不是流行乐,而是《量化决策学导论》的课程音频,教授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阐述着如何将贝叶斯定理应用于日常选择。
他的世界,是一个由数据和逻辑构成的精密闭环。父亲李振华,一位顶尖的精算师,在他六岁时送他的生日礼物是一套《少儿逻辑思维训练大全》;母亲张岚,某互联网大厂的首席数据分析师,与他最温馨的互动便是共同分析他每次考试的“成绩波动曲线图”,并制定下一阶段的“绩效提升KPI”。在这个家里,爱,是通过将一切不可量化的情感,转化为可优化、可提升的冰冷指标来表达的。
因此,小明的人生,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优化实验。他的朋友是经过“社交价值评估”筛选的;他的时间是按“番茄工作法”切割的;甚至他此刻穿过公园的这条路线,也是经过算法验证的,从公寓到大学教室耗时最短的“最优路径”。
阳光穿透梧桐树叶,在他熨烫平整的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一切都井然有序,像一行运行完美的代码。
直到,一个异常变量闯入他的感知范围。
声音先于影像。
那是一阵短促、尖锐,并迅速被液体阻塞的哭喊,偏离了公园清晨的背景音常态——鸟鸣、老人的太极音乐、慢跑的脚步声。
小明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向声源。
人工湖,距他三十五米。一个穿着红色连帽卫衣的幼童,在距岸边约五米的水面剧烈扑腾,像一只落入陷阱的惊慌小鸟。水花四溅,打破了湖面的平静。
小明的脚步没有片刻停滞,频率甚至没有丝毫改变。但他的大脑,那台高效生物计算机,已经在百分之一秒内启动了最高优先级的危机处理线程。
目标识别与定位: 男性儿童,约6-7岁,体重约22公斤。
环境参数分析: 岸边竖立的警示牌显示——“水深1.2米,禁止游泳”。水体能见度一般。风速:0.5米/秒,风向:东南。水温预估:14-16摄氏度基于气温与降雨量推算。
自身能力评估: 身高178厘米,体重65公斤。水性:掌握标准蛙泳、自由泳,50米池测试成绩良好。体力状态:充沛。
风险评估模型启动:
风险因素: 水温可能导致肌肉痉挛概率:低;水草或异物缠绕概率:极低,此为景观人工湖。
受益因素: 成功救援预期收益 = 社会赞誉 + 潜在物质奖励 + 个人道德满足感 + 可能的机会窗口如媒体报道带来的知名度。救援行为本身亦可视为一次极端环境下的应激反应数据采集。
结论: 行动综合收益远高于不作为。风险可控,处于“可接受”范围。
决策树在瞬间完成推演。最优解清晰无比:立即救援。
他甚至没有摘下耳机,教授平稳的声音仍在讲述:“……在不确定性中做出决策的关键,在于尽可能多地获取信息,并评估其权重……”他只是用一个流畅如机械臂的动作,将肩上的帆布书包卸下,精准地放置在旁边干燥的长椅中央,避免里面的笔记本电脑和精装教材被露水沾湿。
然后,他踏入水中。
冰凉的触感透过皮鞋和裤管传来,被他记录为“环境参数录入”。湖水起初很浅,仅没过脚踝,与他计算无误。他稳定地向前移动,目光锁定那个红色的目标。孩子的哭喊声更清晰了,夹杂着呛水的咳嗽声。在小明的算法里,这被归类为“目标生命体征尚存,救援价值维持高位”的积极信号。
五米,四米,三米……
胜利在望。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草拟事后对同学叙述此事时的措辞,务必做到低调而精准,以最大化个人形象收益。
然而,再精密的模型,也无法穷尽现实的所有变量。尤其是那些被隐藏起来的,恶意的偶然。
就在他的右手即将触碰到那孩子挥舞的手臂时,他的右脚,承载着他身体大部分重量的那只脚,一步踏下——
踩空了。
没有预想中淤泥的绵软阻力,也没有湖底石块的坚实反馈。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被雨水长期冲刷、掏空了底部泥沙的暗坑。它像一个精心伪装在正常程序代码中的致命后门,在他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瞬间,轰然开启。
“错误!参数缺失!”
他的大脑在千分之一秒内反馈了这个无法理解的异常。巨大的失衡感攫住了他。冰冷的湖水不再是温和的环境参素,瞬间变成了狂暴的入侵者,猛地涌向他的口、鼻、耳,疯狂地灌入。耳机被扯脱,教授冷静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水底沉闷的轰鸣和自己心脏失控的狂跳。
他下意识地挣扎,试图踩水浮起,但那只陷在坑里的脚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或许是沉积的烂渔网,或许是裸露的树根——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强大的水压挤压着他的胸腔,肺泡渴望空气而发出悲鸣。
水面上,孩子的哭喊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信号。阳光在水面之上摇曳、破碎,形成一片晃动的、可望不可及的光明。
巨大的荒谬感,像这湖水一样冰冷地浸透了他的意识。他,李明,一个毕生追求确定性、信奉数据万能的人,竟然会栽在一个微不足道、未被计入的“暗坑”里。他所有的计算、所有的优化、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性,在此刻都变成了一个苍白的、讽刺的笑话。
缺氧让他的思维开始涣散,记忆的碎片像断电前的数据乱流一样闪过。
父亲指着墙上的图表:“明仔,看,你的逻辑推理得分又提升了三个百分点。”
母亲严肃地叮嘱:“情感用事是效率最大的敌人,记住。”
他坐在电脑前,运行着复杂的人生路径模拟程序,屏幕上闪烁着“最优解”的光标。
所有这些,都被眼前无尽的、黑暗的冰冷所吞噬。
他的身体因为缺氧而不再剧烈挣扎,意识像信号不良的屏幕,逐渐被雪花点占据。最后一丝清醒的念头,微弱而清晰:
系统崩溃。根源:未知变量介入。
任务……失败。
黑暗,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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