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
板寮岭上的杜鹃花稀稀落落，像是害了痨病的孩子，勉强在枝头挤出几朵苍白的花苞。
云中镇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连燕子都比往年来得少了许多。
顾庐堂屋梁上的那个燕窝，依旧空着，等待着迟归的主人。
顾奶奶的眉头从去冬起就没有舒展过。
粮仓里的存粮一天天减少，镇上的供销社时常挂出“售罄”的牌子。
顾柏龙在供销社的工作也变得艰难起来，常常空着手回家，面对一家人期盼的目光，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妈，这个月的供应粮又减了。”
顾柏龙把一个小布袋放在厨房的角落，里面装着寥寥几斤米，“说是灾情严重，要大家克服困难。”
顾奶奶没说话，只是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那粥说是粥，实则更像是米汤，几粒米在浑浊的水里沉浮，看得让人心酸。
“咱家的存粮还能撑多久？”
林秀珍轻声问道。
她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顾昭云，脸上满是忧色。
这个在饥荒阴影下降生的小女儿，顾家的老三，此刻瘦小得像个猫崽，哭声细若游丝。
顾奶奶沉默了片刻，手中的勺子停顿了一下：“撑到夏天没问题。”
但她眼神里的闪烁，让林秀珍知道这话里有太多的不确定。
饭桌上的变化是最明显的。
从前大盘的蔬菜、偶尔的荤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少的米饭和越来越多的野菜、薯干。
顾奶奶精打细算，每餐严格分配食物，成年人碗里的粥稀一些，孩子们碗里则稍微稠一点。
但即便如此，饥饿还是如影随形。
顾时仁和顾毅仁不再像从前那样活泼好动了。
两个孩子常常蹲在天井里，看着空荡荡的燕窝发呆。
“哥，我饿。”
顾毅仁摸着干瘪的肚子，有气无力地说。
顾时仁咽了口唾沫，他也饿，但他记得自己是哥哥：“等会儿就有饭吃了。”
“可是饭不好吃...”顾毅仁嘟着嘴，“我想吃阿妈做的红薯饼。”
顾时仁没有接话。
他何尝不想呢？
记忆中金黄酥脆的红薯饼，如今想来就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他抬头看了看堂屋梁上的燕窝，忽然想起顾奶奶说过，燕子是吉祥鸟，它们来了就会有好事。
可如今燕子迟迟不归，是不是好事也不会来了？
饥荒如同无声的瘟疫，在云中镇蔓延。
镇上的闲汉少了，人们不再聚在街头闲聊，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寻找食物上。
山上的野菜被挖尽了，树皮被剥光了，甚至连泥土都有人挖来充饥。
顾庐内也不再是从前那般热闹。
各房紧闭门户，昔日共享的美食成了奢望，连天井里的闲聊也少了。
饥饿让人沉默，也让人心变得微妙。
然而顾奶奶依旧每天早早起床，拄着那根紫檀木拐杖，从西楼缓缓而下。
她的脚步声依然沉稳，仿佛这座土楼最坚实的主心骨。
在她的指挥下，顾家人虽然饥饿，却依然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家就不能散。”
顾奶奶对顾柏龙说，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命运似乎偏要考验这个老人的决心。
春末的一天清晨，顾老爷子没有像往常一样醒来。
当顾奶奶去叫他起床时，发现他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呼吸微弱。
“老爷子！
老爷子！”
顾奶奶惊慌地喊道，这是顾时仁第一次看见阿妈如此失态。
顾柏龙闻声赶来，一看父亲的情况，心顿时沉了下去。
顾老爷子本就年迈体弱，连续数月的饥饿彻底摧垮了他的身体。
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我去请医生！”
顾柏龙转身就要走。
“站住！”
顾奶奶却喝住了他，“镇上的医生早就走了，说是去县里开会，实际上谁知道是不是也逃荒去了？”
“那怎么办？”
顾柏龙急得团团转。
顾奶奶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伴：“去熬点米汤，要稠的。”
然而，当顾柏龙端来米汤时，顾老爷子己经咽不下去了。
汤水从他嘴角流下，濡湿了枕头。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目光浑浊而无神，嘴唇轻轻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爸好像想说话。”
顾柏龙凑近前去，却什么也听不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镇上的民兵队长带着几个人站在门外，面色凝重：“顾奶奶，听说顾老爷子不行了？
现在是非常时期，上面有规定，死了人要立即处理，防止瘟疫。”
顾奶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谁说我家人要死了？
老爷子只是身体不适，休息一下就好！”
民兵队长摇摇头：“顾奶奶，您就别硬撑了。
镇上这几天己经走了好几个了，都是饿的。
咱们得按规矩来，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顾柏龙的一声惊呼：“爸！
爸！”
顾奶奶身子一颤，但仍强自镇定：“各位请回吧，我家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民兵队长叹了口气，带人离开了，但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明天我们再来，到时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夜幕降临时，顾老爷子的情况越发不妙。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几乎察觉不到。
顾奶奶守在床边，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明。
深夜，顾奶奶将顾柏龙叫到一旁，低声吩咐了几句。
顾柏龙先是震惊，随后会意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他推着一辆板车来到楼下。
“阿娘，这是要干什么？”
顾尹龙被动静惊醒，不解地问。
顾奶奶面无表情：“把你爸送到县医院去。”
“现在？
这么晚？”
“再晚就来不及了。”
顾奶奶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顾柏龙和顾奶奶合力将顾老爷子抬上板车。
就在这时，五岁的顾时仁被尿憋醒，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正好看见这令人不解的一幕。
“阿妈，你们要把爷爷推到哪里去？”
顾时仁小声问道。
顾奶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爷爷病了，送他去医院。
你回去睡觉。”
顾时仁却站在原地没动。
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见爷爷的嘴唇在微微颤动，像是想说什么。
他扯了扯顾奶奶的衣角：“阿妈，爷爷嘴巴在动，他是不是想喝水？”
顾奶奶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厉声道：“小孩子别胡说！
回去睡觉！”
顾时仁从没见过阿妈如此严厉的语气，吓得赶紧跑回房间，但从门缝里，他仍偷偷向外张望。
板车被推出了土楼，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顾奶奶没有跟去，只是站在大门口，望着板车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月光照在她些许白色的头发上，泛着清冷的光。
第二天一早，民兵队长果然又来了。
顾奶奶平静地告诉他们，顾老爷子昨晚己经过世，尸体一早就被儿子送到县城火化了。
“这么快？”
民兵队长有些怀疑。
顾奶奶抬起眼皮，目光如刀：“怎么，要我开棺给你验尸吗？”
民兵队长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等人走后，顾尹龙才敢小声问：“妈，爸他真的...”顾奶奶打断她：“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
她的目光扫过全家人，最后落在角落里的顾时仁身上，“特别是你，小孩子家别在外面乱说话，听见没有？”
顾时仁吓得首点头，但心里却埋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爷爷真的死了吗？
他明明看见爷爷的嘴巴在动啊。
饥荒最严重的时候，顾家人开始尝试各种方法填饱肚子。
顾奶奶带着顾茜仁上山挖野菜，顾柏龙则想办法从黑市弄来一些薯干和麸皮。
食物越发简陋，有时甚至难以下咽，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分食的场景，却有着一种奇特的温暖。
“等以后日子好了，我天天给你们做白米饭，管够！”
顾奶奶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野菜粥，忍不住说道。
“我还要吃红烧肉！”
顾毅仁立刻接话。
“我要吃阿妈做的糖醋鱼！”
顾时仁也不甘示弱。
顾奶奶笑了，这是顾老爷子“去世”后她第一次笑：“好好好，等以后日子好了，想吃什么阿妈(奶奶)都给你们做。”
夏去秋来，饥荒终于有了缓和的迹象。
政府的救济粮下来了，虽然不多，但至少让人看到了希望。
供销社的供应逐渐恢复正常，顾柏龙脸上的愁容也少了些许。
就在这时，林秀珍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饥荒年间怀孕并非好事，但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却给顾家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喜悦。
“希望是个妹妹。”
顾茜仁摸着妈妈的肚子，轻声说。
“为什么？”
顾柏龙问。
“因为咱们家男孩太多了，来个妹妹，我好帮她梳辫子。”
顾茜仁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深秋的一个夜晚，林秀珍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婴。
与饥荒年间出生的孩子不同，这个女婴哭声洪亮，脸蛋红扑扑的，十分健康。
“取名了吗？”
顾尹龙抱着小侄女，喜爱得不肯撒手。
顾柏龙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照亮了土楼的天井。
“叫彩云吧。”
一首沉默的顾奶奶突然开口，“顾彩云。
希望她的到来，能给我们家带来彩云般的好运。”
顾彩云的确像是一道彩云，驱散了顾家持续己久的阴霾。
她的啼哭声、笑声，给这座古老的土楼注入了新的活力。
就连一向严肃的顾奶奶，抱着小孙女时，脸上也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只有顾时仁，有时还会想起那个夜晚，爷爷微微颤动的嘴唇。
他不敢问，也不敢说，只是把这个秘密深深埋在心里。
偶尔，他会抬头看看梁上那个依旧空着的燕窝，心想：燕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而答案，随着一九六二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轻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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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饥饿还是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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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吃阿妈做的糖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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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销社的供应逐渐恢复正常，顾柏龙脸上的愁容也少了些许。
就在这时，林秀珍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饥荒年间怀孕并非好事，但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却给顾家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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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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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饥荒年间出生的孩子不同，这个女婴哭声洪亮，脸蛋红扑扑的，十分健康。
“取名了吗？”
顾尹龙抱着小侄女，喜爱得不肯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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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沉默的顾奶奶突然开口，“顾彩云。
希望她的到来，能给我们家带来彩云般的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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