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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弹指间，数百年光阴对于玄君而言，不过是脚下泰山多了几层落叶，人间王朝换了几番姓氏。

他依旧 mostly 保持着超然的观测。

夏朝覆灭，商汤立国，那曾经在启之祭典上惊鸿一瞥的青铜血光，似乎也随着王朝更迭而沉寂，再未以如此明显的方式出现。

玄君游走于名山大川之间，时而于云梦泽畔听巫觋吟唱古老的歌谣，时而在殷都之侧看商王祭祀鬼神，宰杀牲口数量之巨，青铜礼器纹饰之诡，远胜夏时。

他渐渐明了，人族对鬼神之敬畏，对力量之渴望，如同奔流的江河，愈发汹涌。

而那依托于信仰与祭祀而存在的“彼界”，规则也在这人间的烟火与血腥中，悄然演变，愈发森严。

这一日，他心有所感，意识跨越山河，降临至一处杀伐之气冲霄之地——牧野。

时值帝辛（纣王）末年，周武王的联军与商朝大军于此决战。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不忍目睹地上的惨状。

战车碾过原野，戈矛如林，箭矢如蝗。

鲜血浸透了泥土，汇聚成涓涓细流，最终流入冰冷的淇水，将整条河流染成淡淡的褐红。

嘶喊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哀鸣声、垂死者的呻吟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挽歌。

玄君悬浮于战场上空，漠然“注视”着这一切。

在他的视角中，眼前的景象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厮杀。

无数代表生命能量的光点正在急速熄灭，而随之升腾而起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色、灰色怨气，是临死前的恐惧、不甘、愤怒与诅咒。

这些负面情绪与消散的生命能量，在战场上空凝聚、纠缠，如同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风暴。

按照他这些年来对冥界规则的了解，如此规模、如此浓度的怨气，若不能及时被大地净化或由冥府引渡，必将产生异变。

他“看”到，一些刚刚脱离尸体的孱弱魂魄，尚未辨明方向，就被那浓郁的怨气沾染、同化，眼神迅速变得呆滞，进而泛起赤红，开始本能地攻击身旁其他相对纯净的灵体。

相互吞噬，相互污染。

这不是正常的轮回过程。

这是……“疫”的雏形。

一种针对灵体，并能反向侵蚀生者精神与肉体的“恶疾”正在形成。

若放任不管，这片土地将化为鬼蜮，百年内生机断绝，甚至可能催生出强大的厉鬼集群，为祸西方。

泰山府君订立契约时那“维系平衡”的箴言在他意识中回响。

眼前的景象，显然正在滑向失衡的深渊。

他该出手吗？

首接干涉这场战争的胜负？

那违背了“不可妄动时序之弦”的铁律。

商周更替，是人间气运流转的必然，是更大的“因果”，他无权，也不能去改变。

那么，净化这些怨气？

以他目前对自身力量的粗浅理解，若要强行净化如此规模的怨气，必然需要动用远超“微调”范畴的力量。

那引发的“因果”反噬，以及可能对冥界固有规则造成的冲击，是他无法预料的。

观测即扰动，深涉即湮灭。

他陷入了成为观测者以来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两难。

就在他权衡之际，战场上的杀戮己近尾声。

商军大败，士卒溃散。

周军的旗帜在血色残阳下挥舞，胜利的欢呼与失败的哀嚎形成刺耳的对比。

而那天空中的怨气风暴，也因此达到了顶峰。

漆黑的云涡开始缓缓旋转，内部隐隐传来无数灵魂尖啸的声音，丝丝缕缕带着不祥气息的灰黑色“雨丝”开始向大地飘落。

那是高度凝聚的怨毒，落在草木上，草木瞬间枯萎；若有生灵沾染，必遭瘟疫缠身，心神癫狂。

不能再等了。

玄君下定了决心。

他不能改变战争的结果，但不能坐视这片土地因这场战争而彻底死去，更不能容忍这“灵疫”扩散，扰乱生死秩序。

他尝试着，第一次主动地、有意识地，去引导而非创造，去疏解而非消灭。

他的意识如同最灵巧的手指，轻轻拨动了那怨气风暴中几根关键的“因果线”。

他引导一股突然加强的、带着战场血腥气的旋风，将几片最浓郁的、即将化为“疫种”的怨气云团，卷向了太行山脉深处一处天然形成的、能够缓慢消磨负面能量的地煞阴穴。

那里人迹罕至，且有山灵镇守，足以在数十年内将其自然化解。

他又分出一丝意念，融入那流淌的、被鲜血染红的淇水之中。

他并未净化河水，而是微妙地调整了水脉中蕴含的、源自大地本身的“生机”与“死寂”之气的比例，让河水在带走死亡的同时，也能承载一丝微弱的净化之力，缓慢冲刷着沿岸土地上的怨念。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战场中心，那些在相互吞噬中逐渐失去人形、即将彻底化为恶灵的魂魄。

他无法首接超度它们，那会触犯冥府的权柄。

但他可以……给予一个“选择”。

他以意念，在那些狂暴的魂魄感知中，投射出泰山府君神威的微弱影像，以及一条通往冥界、相对安稳的“引渡之路”的模糊指引。

这并非强制，更像是在一片黑暗中点亮一盏微弱的灯塔。

那些尚存一丝理智、不愿彻底沉沦的魂魄，会本能地朝着这指引的方向挣扎而去。

做完这一切，玄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并非肉体或精神的劳累，而是某种本源之力的轻微消耗，以及与庞大因果网剧烈摩擦后带来的滞涩感。

效果是显著的，但并非完美。

怨气风暴的规模明显减小，那致命的“灵疫之雨”没有落下。

淇水的污染被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大地保留了恢复生机的可能。

部分魂魄得以循着指引，浑浑噩噩地踏上黄泉路。

然而，被他引入地煞阴穴的怨气，虽被暂时封存，却如同一个毒瘤，需要时间来消磨。

而那些彻底疯狂、拒绝指引的恶灵，依旧在战场废墟上游荡，成为日后“牧野鬼墟”传说的源头。

他干预了，改变了过程，一定程度上维系了平衡，却未能，也无法达成最完美的结果。

历史的伤疤依旧留下，只是没有恶化到无可救药。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知到，一道宏大、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自无尽幽深的冥界投来，扫过这片战场，最后在他意识所在之处，微微停留了一瞬。

是泰山府君。

没有赞许，也没有斥责。

仅仅是一道目光，仿佛在确认契约的执行情况。

目光旋即离去。

玄君默然。

他第一次深切体会到身为“观测者”的无奈与沉重。

守护平衡并非易事，每一次出手，都是在刀尖上舞蹈，在规则的缝隙间寻求可能。

他望向西方，周人的旗帜正在招展，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而他知道，人间的纷争永无止息，他所要见证、所要维系的，还远远没有结束。

牧野的腥风渐渐散去，只留下无声的观测者，以及那深埋于地底，等待时间化解的怨毒。

历史的车轮，裹挟着光荣与罪恶，继续轰然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