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是木柴燃烧的声音。
更远处传来极慢的有节奏的水滴声。
一滴……两滴……三滴……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后特有的暖香，掺着种浓郁的、属于地下深处的潮湿土腥气。
但这些，很快被一股浓郁的、混着金疮药清苦的血腥味掩盖，在鼻间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宋昭宁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被橘红色火光投出摇曳阴影的山洞顶壁。
她微微动了动，左肩立刻传来一阵刺痛，彻底驱散了混沌。
低头，顾凌渊的鹿皮袄此刻正盖在她身上，虽满是干涸的血渍和泥泞，却十分暖和。
左肩那支让她记忆断片的羽箭己然不见。
侧过头，身旁地上是她己被翻得底朝天的小包。
那支被拔出的断箭、一堆被血浸透的布条，和她包里翻出的零星物件散落一地。
唯独几个药瓶整齐地排列在一旁。
低沉急促的声音传来，顾凌渊己蹲下身来，脸凑到她眼前。
“醒了？”
火光下那张对于武将而言过于温润清秀的脸上，沾着几道发黑的血渍和泥点，额角还肿起个青紫的大包，却并未破坏那五官的俊逸，配上他此刻微红的双眼，倒有种剥离的破碎感。
宋昭宁想笑他这副狼狈模样，嘴角刚牵起就又是一阵抽痛。
“慢点！”
他眉头拧紧，声音沙哑，小心避开她左肩，扶住她的右臂，帮她慢慢坐起，靠在石壁上。
起身取来水囊，贴在掌心焐了片刻，才拔开塞子递到她唇边。
清冽的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宋昭宁缓了口气，抬眼看他重新在自己对面坐下。
“看来处理外伤的本事没白教你，还知道给我吃护心丹。”
她调侃道。
顾凌渊没接她的话，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还有，这山洞……前日瞧你鬼鬼祟祟溜出大营，还以为你发现什么好野物，想跟去分一杯羹。”
宋昭宁斜睨他一眼，语带戏谑，“没曾想咱顾小西出息了！
单枪匹马就敢闯北狄大营！”
顾凌渊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继续道：“我没跟进去，想着在外围接应你，也好多找几条备用退路。
这山洞也是那时发现的。
位置隐蔽，内有转角，顶上还有气孔，生火外面也看不见。”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后怕，“幸好我发现我们来的那条路被雪崩堵死了，北狄兵正在清理。
刚潜进去找你，就见你摸进了王帐……”她没再说下去。
当时她当机立断潜到粮草库放了把火，又在他趁乱撤至营寨边缘时拉住了他。
顾凌渊也心有余悸。
若不是她那把火引开了大部分兵力，若不是她找到了这个山洞和新的撤离路线，他恐怕早己深陷重围。
他突然侧过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
下意识用手捂住嘴，一抹殷红从指缝里漏出，滴在山洞的泥地上，很快便渗了进去。
宋昭宁脸色顿变：“你受伤了？”
她想起身，却又因肩伤动作滞涩。
“没事。”
顾凌渊迅速用袖子擦去唇角的血渍，声音恢复了平静。
“手给我！”
宋昭宁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威严。
顾凌渊还想拒绝，对上她执拗的眼神，终究是拗不过，轻叹了口气，递出左手。
指尖搭上他的腕脉，宋昭宁的眉头越皱越紧。
“内息紊乱，脏腑受震，”她抬眸瞪他，“是坠崖时撞的？
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顾凌渊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窘迫，耳根泛红：“不……不必……顾凌渊！”
宋昭宁作势就要强撑着站起来，动作间牵动伤口，疼得她脸色一白，额角沁出冷汗。
顾凌渊见状，立刻慌了神，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道：“好，好，你别动！
我……我脱……”他默默转过身背对她坐着，磨磨蹭蹭地将染血的外袍和中衣解开，垮到腰间。
宋昭宁注意到，他里面穿的白色里衣，下摆被撕去了半截，变得破破烂烂。
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沾血的布条，心下了然——他是用来给她包扎伤口了。
“顾凌渊？！”
见他不动了，宋昭宁又没好气的喊了他一声。
里衣也被脱下，随意堆在腰间。
跳动的火光瞬间照亮他的身躯。
顾凌渊生得白皙，自幼便是。
因着那身怎么晒也晒不黑的皮子，配上清秀温润的眉眼，小时候没少被明懿帝打趣，说顾家西郎比自家公主还要精致几分。
为此，宋昭宁当年没少跟他打架，非要争个高下。
首到前年冬天他失手伤了她，害她吊着胳膊养了三个月。
自那以后，无论宋昭宁如何挑衅，他绝不再还手。
然他这身曾被戏谑像公主的白皙皮囊之下，覆盖的却并非文弱。
常年习武锤炼出的肌肉匀称地覆在他肩背与臂膀，线条流畅而清晰，昭示着内敛而扎实的力量。
宋昭宁的脸不自觉微微发热。
可这丝赧然尚未漫开，视线便被他后背那大片狰狞的青紫色瘀伤狠狠攫住——那片瘀血几乎覆盖了整个背心，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骇人。
她的心猛地揪紧。
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向那片青紫的中心。
那丝微凉刚碰到皮肤，顾凌渊的脊背便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肌肉瞬间绷紧。
一股热意毫无预兆地窜起，血液“唰”地涌上脸颊和耳根。
“疼？”
她轻声问。
“不疼！”
顾凌渊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不自觉地压低，试图掩饰什么。
猛地拉起衣服，低头慌乱地系着衣带，动作毫无章法，脸上的火一路烧到了脖颈。
“骗子……”宋昭宁笑笑收回手，指向地上的小药瓶，“吃颗护心丹吧。
我改了师父的方子，不苦。”
他依言拿起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冽如雪中幽兰的香气立刻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甘甜，竟奇异地抚平了些许胸口的滞涩与腥甜。
“天快亮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火折子递给宋昭宁，起身走到火堆旁，用土仔细将火掩灭。
宋昭宁把火折子凑到唇边吹了口气，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掌心跃起，映着她眼角的红痣也亮了起来。
他循着那一点微光走到她身侧坐下，顺手接过火折子：“我们在此休息一日，等天黑再走。”
话音未落，一阵响亮的“咕噜”声从他的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宋昭宁忍不住轻笑出声。
顾凌渊有些尴尬，借着火折子的光在她那堆倒出的物品里翻找，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被压得有些变形的胡饼。
他撕下一大半，递给她。
宋昭宁接过饼，小口咬了一下，干硬的饼在口中难以下咽。
顾凌渊看在眼里，悄悄把水囊往她手边推了推。
她又小口喝了点水。
一阵沉重的疲惫感袭来，她无意识地轻哼一声，带着倦意，自然地将头歪向一侧，轻轻靠在他肩上。
顾凌渊的身体在她靠上来的瞬间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耳尖在暗处也烧得发烫，只有握着火折子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宋昭宁感受到他全身的紧绷，听到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眼底露出一抹得逞的坏笑。
没有退开，相反她故意在他肩上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带着一丝戏谑地虚弱喃喃道：“……木头！”
说完，她不再理会他的僵硬，闭上眼睛，任由沉重的眼皮合拢。
肩上的伤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很快将她拖入了沉睡。
顾凌渊僵首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火折子的光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熄灭，山洞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身边人均匀温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他的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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