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城郊的 “老李烧烤摊” 准时支起了红色遮阳棚。铁架上的炭火烧得通红，滋滋地冒着热气，肥瘦相间的羊肉串一放上去，油脂便顺着签子往下滴，落在炭火里溅起细小的火星，混着孜然和辣椒的香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勾着过往行人的馋虫。
晓峰坐在最靠里的那张塑料桌旁，两条腿随意地搭在旁边的空凳子上，右手夹着根没抽完的烟，烟灰簌簌地落在满是油星的塑料布上。他面前摆着三个空啤酒罐，罐口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泡沫，左手正握着第四个罐子，往嘴里猛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苦涩的麦芽香，暂时压下了心里那点说不上来的烦躁。
“峰哥，再来两串板筋！多放辣！” 隔壁桌的小五挥着胳膊喊，声音里满是年轻人的躁动。小五刚满二十二，去年刚从老家来城里，跟着晓峰混日子，脸上还带着没褪去的稚气，下巴上的胡茬软趴趴的，像是刚冒头的草。
晓峰抬了抬手，算是应了。他瞥了眼小五身边的强子，强子正低着头玩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嘴角时不时往上扬 ——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跟哪个女的聊天。强子比晓峰大两岁，在城里混了快十年，手里有点人脉，平时总爱带着晓峰和小五 “跑业务”，说是业务，其实就是帮人盯个摊、收点账，运气好的时候能挣个千儿八百，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半个月都没活干。
“峰哥，发啥呆呢？” 强子终于放下手机，拿起一串烤鸡翅，咬了一大口，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昨天跟你说的那活，李老板那边催了，问咱明天能不能去。就是去建材市场帮他看两天门，晚上值个班，不用干啥重活，一天三百，干不干？”
晓峰没立刻回答，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刚想点燃，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屏幕亮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妈” 这个字格外显眼。他的动作顿了顿，手指捏着烟，半天没动 —— 自从爸去年冬天走了以后，妈就总爱给他打电话，有时候一天能打三四个，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吃饭没？”“别总喝酒。”“啥时候回家看看？”
“接啊，峰哥，阿姨的电话你也敢不接？” 小五笑着打趣，手里还拿着半串烤玉米，嚼得咯吱响。
晓峰瞪了小五一眼，还是按了静音，把手机塞回兜里。他点燃烟，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又缓缓吐出来，模糊了他的脸。“那活明天再说吧，我今天有点累。” 他含糊地说，目光落在远处的路灯上。路灯刚亮，昏黄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他这些年没个准头的日子。
他不是不想挣钱，只是一想到要去建材市场看门，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坐一整晚，心里就发怵。更重要的是，他不敢跟妈说自己现在还在干这些没正经的活 —— 上次妈问他在城里干啥，他说在 “公司上班”，还瞎编了个公司名字，说每个月能挣五千多，其实上个月他总共才挣了一千二，还不够自己花的。
“累？峰哥，你这天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觉，能累着啥？” 强子放下鸡翅，擦了擦嘴，“我跟你说，这活可不好找，李老板平时抠得很，能给三百一天，已经不错了。你要是不想去，我跟小五去，到时候挣了钱，可没你的份。”
晓峰没说话，只是又灌了一口啤酒。他摸了摸裤兜里的身份证，硬邦邦的塑料壳硌得慌。他清楚地记得，身份证上写着，三天后 —— 也就是这个月的十八号，就是他的三十岁生日。三十岁，这个数字像块烫手的炭，他总下意识地躲开。在他的印象里，三十岁的男人，应该是像爸那样，能扛起整个家，能给老婆孩子安稳的生活，而不是像他这样，天天跟狐朋狗友在烧烤摊喝酒，挣一天花一天，连给孩子买个玩具都要犹豫半天。
“对了，峰哥，你是不是快生日了？” 小五突然问，“上次我好像听你说过，你生日是这个月？”
晓峰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他赶紧岔开话题：“啥生日不生日的，都多大了，还过那玩意儿。来，喝酒！” 他举起啤酒罐，跟强子和小五碰了一下，罐口碰撞的声音在喧闹的烧烤摊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这次震得格外久，像是妈在电话那头急着要跟他说话。晓峰没办法再装没看见，只好掏出手机，走到烧烤摊旁边的树荫下接起。
“喂，妈。”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刚睡醒。
“晓峰啊，你在哪呢？吃饭没？” 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点沙哑的急切，还有隐约的电流声 —— 老家的信号不好，每次打电话都这样，声音忽大忽小。
“吃着呢，跟朋友在外面。” 晓峰把手机离耳朵远了点，烧烤摊的喧闹顺着听筒传过去，划拳声、酒瓶碰撞声、小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他听见妈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沉得压在他心上。
“跟朋友吃饭也别总喝酒，你胃不好，忘了去年胃出血住院了？” 妈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我今天去你婶子家了，你婶子说她儿子下个月就满三十了，准备带着媳妇孩子去拍全家福，还说要在城里买套房子，让孩子在城里上学。”
晓峰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抬头看向烧烤摊，昏黄的灯光把强子和小五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们还在笑着划拳，好像永远都没有烦恼。“妈，我离着三十还早着呢，还有三天呢。”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有点飘，像是在骗自己。
“三天也是要到的啊！” 妈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带着点委屈的哽咽，“你以为我愿意说你吗？我是怕你再这么混下去，这辈子就毁了！你媳妇昨天跟我视频，哭着说孩子想你了，问你啥时候回去。孩子昨天在幼儿园跟小朋友吵架，人家说‘你爸爸是不是不要你了’，孩子回来就躲在屋里哭，饭都没吃。”
妈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晓峰的心里，密密麻麻的疼。他想起上次跟孩子视频的场景，孩子才三岁，说话还不利索，却拿着画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男人，奶声奶气地说：“爸爸，这是爸爸。” 当时他还笑着说孩子画得丑，现在想起来，孩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期待。
“我知道了，妈。” 晓峰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我这两天就找个正经活干，不跟他们瞎混了，你别担心。”
“真的？” 妈的声音里带着惊喜，还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妈，我不骗你。” 晓峰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烧烤的香味，可他却觉得喉咙发紧。
挂了电话，晓峰站在树荫下，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吹得他眼睛有点酸。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片灰蒙蒙的云，像是要下雨。
他走回烧烤摊，强子和小五还在喝酒。“峰哥，阿姨说啥了？是不是催你回家啊？” 小五笑着问。
晓峰没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啤酒罐，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他放下罐子，站起身：“这顿我请了，你们吃，我先回去了。”
“峰哥，不再喝点？” 强子问。
“不了，有点事。” 晓峰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他沿着路边慢慢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摸出手机，翻出媳妇发来的孩子的照片，照片里的孩子笑得很开心，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汽车模型 —— 那是他去年回家时给孩子买的，二十多块钱，孩子宝贝得不行。
晓峰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孩子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疼。他想起自己刚来城里的时候，也曾有过梦想，想找个好工作，挣了钱就把老婆孩子接过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事无成，连给孩子一个安稳的家都做不到。
还有三天，他就要满三十岁了。晓峰握紧手机，脚步渐渐快了起来。他知道，他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为了妈，为了媳妇，为了孩子，他必须扛起自己的责任，好好过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