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林村的晨雾总比山外浓些，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青瓦白墙，连鸡叫都要漫过三道田埂才清亮。
六岁的陈砚蹲在院角，指尖捏着片沾露的狗尾草，眼睛却黏着堂屋门槛上的那道影子。
影子的主人是他爷爷陈青山，此刻正盘腿坐在磨得发亮的柏木椅上，手里的乌木罗盘转得极慢，铜针在天池里颤巍巍打圈，最终稳稳扎向东方。
晨光照在老人鬓角的霜白上，把他脸上沟壑里的泥灰都染得暖了些——昨夜里村西老林家的牛掉了井，陈青山带着麻绳下井捞牛，回来时裤腿还滴着泥水。
“砚娃，别看了，去把灶上的粥端来。”
陈青山的声音像浸了山泉水，不高却能穿透雾霭。
他把罗盘揣进藏青布衫的内袋，指尖不经意蹭过衣襟上一块褪色的补丁，那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是陈砚妈走之前缝的。
陈砚应了声，小跑到灶台边。
陶罐里的玉米粥咕嘟冒泡，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钻鼻腔。
他想起去年这时候，妈还在这里教他用玉米须编小兔子，爸则坐在门槛上擦那把铜柄工兵铲，说等秋收后带他去山外看火车。
可现在灶台上只有他和爷爷，妈织的蓝布围裙挂在墙上，边角都起了毛。
“爷爷，”陈砚端着粥碗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昨夜里我听见你在翻那本书。”
陈青山端碗的手顿了顿，眼角的皱纹皱得更紧。
他抬头看了眼东厢房的门，那门从陈砚记事起就挂着两把铜锁，钥匙串在爷爷的腰带上，夜里总能听见里面有书页翻动的窸窣声。
“小孩子家，耳朵别太尖。”
老人舀了勺粥，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神，“好好吃饭，下午跟我去给老林家的牛栏看风水。”
陈砚没再问。
他知道爷爷不喜欢提那本书，也不喜欢提爸妈。
有次他偷偷问村里的王婆，王婆却抹着眼泪摆手，说他爸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等他长到能背动罗盘才回来。
下午的太阳把山路晒得暖烘烘，陈砚跟在爷爷身后，踩着被踩实的茅草往前走。
老林家的牛栏在村西的坡上，靠近一片松树林，前几天刚掉了牛，林婶哭得眼睛红肿，见了陈青山就拉着他的手哭：“陈先生，您可得给看看，这牛栏是不是犯了啥忌讳，再这么下去，我们家可就完了。”
陈青山点点头，从布衫里掏出罗盘。
铜针在天池里转了两圈，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指针尖擦着罗盘边缘，最终指向松树林的方向。
“这里的地脉有点乱，”老人蹲下身，手指戳了戳牛栏旁边的泥土，土粒里掺着几根黑色的草根，“你看这土色，发暗还发黏，是阴气聚在这里了。”
陈砚凑过去看，只见那泥土确实比别处黑，捏在手里凉丝丝的，像握了块冰。
他想起爷爷昨天捞牛时，井里的水也是这样的颜色，当时爷爷还从井壁上抠下一块带绿斑的石头，回来后就关在东厢房里待了半宿。
“爷爷，是不是要埋镇物？”
陈砚问。
他记得上个月村南的李叔家孩子总夜哭，爷爷就是在门槛下埋了三枚乾隆通宝，后来孩子就不哭了。
陈青山没说话，从布包里掏出一张黄纸，又拿出一支朱砂笔。
他蹲在牛栏门口，飞快地在黄纸上画着奇怪的符号，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响，像春蚕啃桑叶。
陈砚盯着那些符号，眼睛越睁越大——他好像在哪见过这些图案，就在爷爷夜里翻书时，从东厢房门缝里漏出的微光里，书页上的符号和这个一模一样。
“把这张符贴在牛栏的门楣上，”陈青山把黄符递给林婶，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把晒干的艾草，“再把这艾草撒在牛栏周围，每天撒一次，连撒三天。”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夜里别让牛待在栏里，牵到院子里，等三天后再牵回来。”
林婶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接过符和艾草。
陈砚跟在爷爷身后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茅草的山路上。
“爷爷，你画的符，我好像见过。”
陈砚忍不住开口。
陈青山的脚步停住，他转过身，眼神变得很复杂，像山里的雾，看不清底。
“砚娃，”他蹲下来，双手放在陈砚的肩膀上，掌心的老茧蹭得陈砚有点痒，“有些东西，见过也当没见过，知道了反而会惹麻烦。”
“可是……”陈砚还想说什么，却被爷爷打断了。
“你只要记住，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陈青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陈砚不懂的沉重，“等你长大了，爷爷自然会告诉你一切。”
那天晚上，陈砚躺在床上，听着东厢房里传来的书页翻动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想起爷爷白天的眼神，想起爸妈临走时的样子，还有王婆说的“很远的地方”。
他悄悄爬起来，走到东厢房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
昏黄的油灯下，陈青山正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那本书的封面是深褐色的，看起来很旧，封面上写着几个苍劲的大字，陈砚不认识，却觉得那字像有生命一样，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爷爷的手指在书页上慢慢滑动，嘴里还低声念着什么，声音很轻，听不清内容。
突然，陈青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陈砚吓得赶紧缩回身子，跑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里，心脏砰砰首跳。
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不知道爷爷在看什么书，也不知道爸妈到底去了哪里，但他隐隐觉得，爷爷的秘密，还有爸妈的去向，都和那本书有关。
而那本书的名字，他后来才知道，叫做《地脉龙髓篇》。
六岁的陈砚蹲在院角，指尖捏着片沾露的狗尾草，眼睛却黏着堂屋门槛上的那道影子。
影子的主人是他爷爷陈青山，此刻正盘腿坐在磨得发亮的柏木椅上，手里的乌木罗盘转得极慢，铜针在天池里颤巍巍打圈，最终稳稳扎向东方。
晨光照在老人鬓角的霜白上，把他脸上沟壑里的泥灰都染得暖了些——昨夜里村西老林家的牛掉了井，陈青山带着麻绳下井捞牛，回来时裤腿还滴着泥水。
“砚娃，别看了，去把灶上的粥端来。”
陈青山的声音像浸了山泉水，不高却能穿透雾霭。
他把罗盘揣进藏青布衫的内袋，指尖不经意蹭过衣襟上一块褪色的补丁，那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是陈砚妈走之前缝的。
陈砚应了声，小跑到灶台边。
陶罐里的玉米粥咕嘟冒泡，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钻鼻腔。
他想起去年这时候，妈还在这里教他用玉米须编小兔子，爸则坐在门槛上擦那把铜柄工兵铲，说等秋收后带他去山外看火车。
可现在灶台上只有他和爷爷，妈织的蓝布围裙挂在墙上，边角都起了毛。
“爷爷，”陈砚端着粥碗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昨夜里我听见你在翻那本书。”
陈青山端碗的手顿了顿，眼角的皱纹皱得更紧。
他抬头看了眼东厢房的门，那门从陈砚记事起就挂着两把铜锁，钥匙串在爷爷的腰带上，夜里总能听见里面有书页翻动的窸窣声。
“小孩子家，耳朵别太尖。”
老人舀了勺粥，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神，“好好吃饭，下午跟我去给老林家的牛栏看风水。”
陈砚没再问。
他知道爷爷不喜欢提那本书，也不喜欢提爸妈。
有次他偷偷问村里的王婆，王婆却抹着眼泪摆手，说他爸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等他长到能背动罗盘才回来。
下午的太阳把山路晒得暖烘烘，陈砚跟在爷爷身后，踩着被踩实的茅草往前走。
老林家的牛栏在村西的坡上，靠近一片松树林，前几天刚掉了牛，林婶哭得眼睛红肿，见了陈青山就拉着他的手哭：“陈先生，您可得给看看，这牛栏是不是犯了啥忌讳，再这么下去，我们家可就完了。”
陈青山点点头，从布衫里掏出罗盘。
铜针在天池里转了两圈，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指针尖擦着罗盘边缘，最终指向松树林的方向。
“这里的地脉有点乱，”老人蹲下身，手指戳了戳牛栏旁边的泥土，土粒里掺着几根黑色的草根，“你看这土色，发暗还发黏，是阴气聚在这里了。”
陈砚凑过去看，只见那泥土确实比别处黑，捏在手里凉丝丝的，像握了块冰。
他想起爷爷昨天捞牛时，井里的水也是这样的颜色，当时爷爷还从井壁上抠下一块带绿斑的石头，回来后就关在东厢房里待了半宿。
“爷爷，是不是要埋镇物？”
陈砚问。
他记得上个月村南的李叔家孩子总夜哭，爷爷就是在门槛下埋了三枚乾隆通宝，后来孩子就不哭了。
陈青山没说话，从布包里掏出一张黄纸，又拿出一支朱砂笔。
他蹲在牛栏门口，飞快地在黄纸上画着奇怪的符号，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响，像春蚕啃桑叶。
陈砚盯着那些符号，眼睛越睁越大——他好像在哪见过这些图案，就在爷爷夜里翻书时，从东厢房门缝里漏出的微光里，书页上的符号和这个一模一样。
“把这张符贴在牛栏的门楣上，”陈青山把黄符递给林婶，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把晒干的艾草，“再把这艾草撒在牛栏周围，每天撒一次，连撒三天。”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夜里别让牛待在栏里，牵到院子里，等三天后再牵回来。”
林婶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接过符和艾草。
陈砚跟在爷爷身后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茅草的山路上。
“爷爷，你画的符，我好像见过。”
陈砚忍不住开口。
陈青山的脚步停住，他转过身，眼神变得很复杂，像山里的雾，看不清底。
“砚娃，”他蹲下来，双手放在陈砚的肩膀上，掌心的老茧蹭得陈砚有点痒，“有些东西，见过也当没见过，知道了反而会惹麻烦。”
“可是……”陈砚还想说什么，却被爷爷打断了。
“你只要记住，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陈青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陈砚不懂的沉重，“等你长大了，爷爷自然会告诉你一切。”
那天晚上，陈砚躺在床上，听着东厢房里传来的书页翻动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想起爷爷白天的眼神，想起爸妈临走时的样子，还有王婆说的“很远的地方”。
他悄悄爬起来，走到东厢房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
昏黄的油灯下，陈青山正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那本书的封面是深褐色的，看起来很旧，封面上写着几个苍劲的大字，陈砚不认识，却觉得那字像有生命一样，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爷爷的手指在书页上慢慢滑动，嘴里还低声念着什么，声音很轻，听不清内容。
突然，陈青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陈砚吓得赶紧缩回身子，跑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里，心脏砰砰首跳。
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不知道爷爷在看什么书，也不知道爸妈到底去了哪里，但他隐隐觉得，爷爷的秘密，还有爸妈的去向，都和那本书有关。
而那本书的名字，他后来才知道，叫做《地脉龙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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