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月渐寒小说

永熙二十三年的京城，春日宴一向是达官显贵们最爱的雅集。

平康郡王府的这次春日宴，排场摆得极大。

亭台水榭，丝竹管弦，珍馐美馔自是不必多说，单是那曲水流觞畔熙熙攘攘的锦衣华服，就足以彰显郡王府的煊赫声势。

遇回春斜倚在临水的朱栏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中的泥金折扇，一双桃花眼半眯着，似在欣赏湖光春色，实则早己神游天外。

“无聊啊…”他在心里长长地、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

这宴席上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戴着精心雕琢的面具，说着千篇一律的客套话，上演着一年又一年毫无新意的戏码。

那位是试图替儿子打探尚书府千金口风的侍郎夫人，这位是绞尽脑汁想往靖安侯身边凑的五六品小官…他甚至能猜到下一曲乐师要演奏哪首时兴的调子。

“真是…毫无惊喜。”

遇回春懒洋洋地抿了一口杯中酒，味道尚可，但比起他私藏的那些，还是差了些火候。

他来，不过是给郡王面子，顺便…看看今年有没有什么新鲜乐子。

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逡巡，掠过一张张或殷勤、或矜持、或暗藏算计的脸孔。

忽然，他的视线在一处略微偏僻的角落定住了。

那是一个生面孔的姑娘。

穿着一身略显陈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在这满园珠翠中，朴素得近乎扎眼。

她身姿站得笔首，下巴微抬，试图营造出一种清冷孤高的气度，像一株悄悄绽放在角落里的寒兰。

但遇回春是谁？

他可是这京城里最顶尖的“看客”。

他几乎立刻就看穿了那姑娘紧绷的侧脸线条下藏着的紧张无措，那双交叠在身前、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她远不如表面那般镇定自若。

“哦？”

遇回春来了点兴致，折扇轻敲着掌心，“新角儿？”

这满园子的戏，他早己看腻，忽然冒出个新面孔，还是演技如此青涩的，不由得让他多打量了几眼。

她似乎在等人，目光时不时地瞟向男宾聚集的水榭那头，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紧张、决绝，还有一丝…视死如归？

遇回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水榭里，兵部侍郎赵启明正唾沫横飞地与同僚高谈阔论，一张肥硕的脸上泛着油光。

赵启明？

遇回春眉梢微挑。

这人风评可不算好，贪财好色，攀附权贵，是平康郡王的忠实走狗之一。

这姑娘…看样子是冲着他来的？

有趣。

遇回春调整了一下姿势，找了个更舒服的看戏角度，嘴角噙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倒要看看，这出戏要怎么唱。

只见那白衣姑娘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悄悄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指尖有些颤抖。

她左右看了看，似乎想寻找机会接近赵启明桌案上的酒壶。

目标明确，手法生疏，心态极差。

遇回春在心里迅速给出了评价。

果然，她趁着侍女添酒的间隙，假装欣赏一旁的花卉，状似无意地靠近赵启明的席位。

机会稍纵即逝，她似乎太过紧张，手一抖，那纸包里的粉末竟撒了小半在自己指尖上。

“啧。”

遇回春几乎要扶额。

这下药未遂，先伤自身？

那姑娘显然也慌了，看着自己指尖的粉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而更糟糕的是，一名侍女似乎注意到了她突兀的站位，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白衣姑娘顿时僵在原地，进退维谷，那张努力维持清冷的小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慌失措，像一只被猎灯照傻了的小鹿。

眼看那侍女就要上前询问…“噗。”

遇回春实在没忍住，低笑出声。

这戏可比台上唱的有意思多了。

他原本只想做个安静的看客，但此刻，眼见这蹩脚的小戏精就要当场露馅，砸了戏台子，一种莫名的、近乎手痒的感觉涌了上来。

罢了罢了，谁让他今天心情不错，又谁让这出戏如此别开生面呢？

就当是…给无聊的生活添点佐料。

遇回春整了整并无线索的衣襟，脸上瞬间挂起他那副惯有的、玩世不恭的闲散笑容，摇着扇子，步履从容地穿过人群，径首朝着那石化般的白衣姑娘走去。

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仿佛刚刚瞧见她一般，语气惊讶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解围，又不至于引起太大动静：“咦？

这位姑娘，可让在下好找！”

萧霁月正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拖下去杖毙了，忽闻一道清朗带笑的男声响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她茫然地抬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好看的脸。

眉目疏朗，眼含桃花，唇角天然上扬，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懒散，一身云水蓝的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却又因那慵懒的气质，生生穿出了一股富贵闲人的派头。

他谁？

我不认识他啊？

萧霁月更懵了。

只见那俊俏公子哥儿仿佛没看到她脸上的惊慌，自顾自地接着说，语气里带着点儿无奈的抱怨，却又奇异地不会让人反感：“您那宝贝雪猫儿‘团团’，叼着您绣了一半的帕子，满院子找您签字据呢！

非要您摁了爪印…哦不，签了名才肯罢休。

凶得很，在下可惹不起，只好来寻您了。”

雪猫？

团团？

签字据？

萧霁月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离谱的台词。

周围投来的几道探究目光，包括那名侍女的，瞬间被这更引人注目的“猫儿签字据”的奇闻吸引了过去，忍不住低低窃笑起来，看向萧霁月的眼神也从疑惑变成了“原来这姑娘家猫如此有趣”。

兵部侍郎赵启明那边推杯换盏，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细微的动静。

危机…似乎解除了？

萧霁月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虽然这借口荒唐得令人发指，但好歹是替她解了围。

她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一半是窘的，一半是吓的。

她努力想维持住自己“清冷孤高”的人设，憋了半天，才对着遇回春福了一福，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颤抖：“多…多谢公子。

团团它…顽劣，让公子见笑了。”

“无妨无妨，”遇回春扇子摇得越发潇洒，一双笑眼将她强作镇定却又面红耳赤的模样尽收眼底，觉得有趣极了，“猫儿嘛，有点脾气才可爱。

就像姑娘家，偶尔…”他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她还沾着些许粉末的指尖上扫过，语气拖长，带着戏谑，“…手滑一下，也无伤大雅。”

萧霁月触电般地把手缩回袖子里，脸更红了，几乎要冒热气。

这人！

他看见了！

他肯定什么都看见了！

他是故意的！

她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把手里的药粉全扬到眼前这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上！

“在下遇回春。”

他像是没看见她的羞愤，自顾自地报了姓名，又凑近半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笑道，“姑娘下次若想给酒水添点风味，不妨试试西域来的葡萄酒，色艳味醇，遮掩性好，比这粗制的‘笑不停’高明多了。”

萧霁月猛地抬头，一双杏眼里满是震惊和慌乱。

他连是什么药都知道？！

“你…！”

“欸，”遇回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桃花眼里流光溢彩，满是“我都懂”的调侃，“小心隔墙有耳。

姑娘若是对药理感兴趣，改日可以交流一二。

毕竟，”他环视了一下这喧闹的宴会，语气慵懒，“这宴席着实无趣得紧，找点乐子不容易，不是吗？”

说完，他不等萧霁月反应，便潇洒地一合扇子，冲她眨了眨眼，转身溜达着走了，仿佛真的只是过来传了个关于猫的离谱口信。

留下萧霁月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上红白交错，心里又羞又气又后怕，还有一丝莫名的…庆幸？

她看着遇回春晃回之前那处栏杆旁，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倚着看风景，仿佛刚才那个编出“猫要签字据”鬼话的人不是他。

这人…到底是谁？

是敌是友？

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还说出那样的话…是警告？

还是戏弄？

萧霁月心乱如麻，原本计划的“初战”出师未捷身先死，还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她看了个底掉。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药包，剩下的那些，是断不能再用了。

她远远瞪了那蓝袍公子一眼，却见他仿佛背后长眼似的，恰好回过头，冲她举了举杯，脸上那抹懒洋洋的笑容碍眼至极。

萧霁月迅速扭开头，心底却莫名地记住了那个名字——遇回春。

而另一边的遇回春，抿着酒，心情颇为愉悦。

原本无聊透顶的宴会，忽然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雪猫团团…签字据…”他回味着自己临时编的瞎话，忍不住低笑出声，“我真是个天才。”

那位试图下药结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姑娘，演技生涩，心态脆弱，偏偏又要做这等危险之事，真是又惨又好笑，像只明明毫无战斗力却非要龇牙咧嘴吓唬人的小奶猫。

有趣，实在有趣。

他抬眼，再次望向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此刻她正低着头，假装欣赏池中游鱼，侧影看上去有些懊恼，有些沮丧，甚至有点可怜巴巴的。

遇回春摩挲着下巴，桃花眼里兴味盎然。

“这出戏，看样子才刚开锣啊…”他低声自语，嘴角弯起一个更大的弧度，“罢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看会儿？”

他忽然觉得，这京城往后或许不会那么无聊了。

至少，有只努力想装成老虎的笨猫，似乎能给他带来不少乐子。

至于这乐子会不会惹祸上身？

遇回春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遇小爷别的不行，最擅长的，就是在这京城的风云诡谲里…隔岸观火，顺便扇点风，点点火。

更何况，是这么一只独一无二的、会自己往火坑里跳的…笨猫呢？

宴席依旧喧闹，春光正好。

遇回春觉得，今日这酒，似乎也回味甘甜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