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二十五分，床头柜上的老闹钟没响，林慧先醒了。
不是自然醒。
是右耳听到了隔壁房间的轻响——周母赵秀兰起夜的脚步声，踩在地板上，像一片叶子擦过水泥地，轻，却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涩。
林慧闭着眼数了两秒，果然，卫生间的灯亮了，暖黄的光透过门缝渗过来，在卧室地板上投出一道窄窄的光带。
她悄声坐起来，没敢开灯。
窗外还是浓黑的，青瓦巷的老房子挨得近，远处谁家的狗叫了两声，又很快消下去。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周建民昨天说今天要去邻市看项目，凌晨七点的高铁，此刻大概己经在收拾了？
林慧摸了摸他的枕头，余温很淡，应该起了有一会儿。
她套上灰扑扑的旧棉睡衣，脚伸进拖鞋时顿了顿——拖鞋底磨得薄了，踩在地板上有点凉。
上次路过超市看见双毛茸茸的棉拖，浅粉色，她站着看了两分钟，最后还是买了周玥要的草莓味牙膏，和周母说的那种软毛牙刷。
厨房在走廊尽头，离两个卧室都远。
林慧开厨房灯时特意按了调光键，暖黄的光慢慢爬满墙壁，没惊动任何人。
灶台边放着昨晚泡好的糯米，周建民胃寒，早上得喝温粥，糯米熬得糯糯的，再撒点碎姜，他总说比外面的豆浆暖胃。
旁边的小碟子里，是分好的降压药，周母的，早中晚三顿，用牙签别着小纸条，分别写着“饭前饭后睡前”——老太太眼神花了，上次拿错了剂量，林慧吓得连夜把药全倒出来，按顿分包，天天摆好。
她先把糯米倒进砂锅，添了温水，小火慢慢炖着。
锅里咕嘟起细小的泡时，她从冰箱拿了生菜和火腿，周玥昨晚临睡前扒着冰箱门说：“妈，明天早饭想吃三明治，加生菜，别放番茄，酸。”
小姑娘十三西岁时还黏着她，说“妈做的番茄炒蛋最好吃”，现在十七了，高三，嘴挑得很，说话也冲，像只炸毛的小刺猬。
林慧把面包片放进吐司机，咔嚓声很轻。
她低头切生菜，手指灵活地避开菜梗，只留嫩叶——周玥嫌梗硬。
切着切着，指尖碰到口袋里的硬纸角，她顿了下，没敢掏出来。
那是张旧设计稿，二十年前画的，青瓦巷口的小花店，她那时候刚从职校设计专业毕业，总梦见自己开家店，门口摆满向日葵。
后来周母突然中风，左边身子麻得动不了，她攥着那张稿纸哭了半宿，第二天就辞了刚找到的设计工作室的活儿，回了家。
“粥熬稠点。”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林慧手一抖，生菜叶掉了一片在案板上。
周母扶着门框站着，穿件深蓝色的绒睡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就是脸色有点白。
“妈，您怎么起了？”
林慧赶紧转身，拿过旁边的薄外套给她披上，“外面凉，您回屋等，粥好了我给您端过去。”
“睡不着。”
周母往砂锅那边瞥了眼，眉头皱了皱，“糯米不好消化，少放两把米。”
“不少了，建民说稀了没味儿。”
林慧笑着往砂锅里添了勺水，“我多熬会儿，煮得烂烂的，您也能吃。”
周母没说话，走到餐桌旁坐下，手指摩挲着桌角——那是周建民小时候爬桌子磕的疤，十几年了，林慧擦桌子时总特意绕开，怕磨掉。
“建民呢？”
周母忽然问。
“在收拾行李，七点的高铁。”
林慧把火腿片铺在面包上，“他说这次去三天，周五回。”
“三天？”
周母声音高了点，“他那项目不是早说收尾了？
怎么又去？”
“说是甲方临时要改图纸。”
林慧把三明治装进保鲜盒，“您别操心，他心里有数。”
“我能不操心吗？”
周母叹了口气，“他爸走得早，我就他这么个儿子，跑东跑西的，胃又不好……”话没说完，喉咙里呼噜响了声，她别过脸，拿手帕擦了擦嘴角。
林慧知道她又想起周建民爸了，那时候周建民才十岁，周父在工地上摔了，周母抱着骨灰盒，三天没合眼，后来就总爱说“我就他这么个儿子”。
林慧没接话，把吐司机里的面包片拿出来，夹进生菜和火腿，压得紧实点——周玥吃早饭急，总掉渣。
砂锅里的粥开始冒香气，她盛了小半碗，放凉了点，递到周母面前：“妈，您先垫垫。”
周母没接，却看着她的手：“你那睡衣袖口，磨破了。”
林慧低头看，袖口确实起了圈毛边，洗得发白了。
“没事，穿里面看不见。”
她笑了笑，“等有空了缝缝就行。”
“让建民给你买件新的。”
周母拿起粥碗，用勺子慢慢搅着，“他昨天不是发了项目奖金？”
“他那奖金得存着，玥玥明年高考，万一要报补习班呢。”
林慧把三明治放进周玥的饭盒，“我这旧的还能穿。”
周母没再说什么，小口喝着粥。
厨房静下来，只有砂锅咕嘟的声音，和周母喝粥的轻响。
林慧看着窗外，天慢慢亮了点，青瓦巷的屋顶露出灰黑色的轮廓，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她想起早上忘看日历了，好像……今天是她和周建民结婚二十周年？
记不清了，前几年也没过，家里的事一忙，什么纪念日都淡了。
“妈！
我的数学卷子呢？”
二楼传来周玥的喊声，带着点起床气的不耐烦。
林慧赶紧应：“在你书桌上，压着台灯呢！”
“没有！
我找了半天了！”
周玥的脚步声咚咚响，下了楼梯就往自己房间冲，过了会儿又出来，手里捏着张卷子，脸涨得通红：“妈你又动我东西！
我明明放在书包里的！”
“昨晚给你整理书包，见卷子露着角，怕你弄丢，就放桌上了。”
林慧赶紧解释。
“我说了别碰我书包！”
周玥把卷子往沙发上一扔，“同学妈妈都不管这些，就你瞎操心！”
“我不是瞎操心……行了行了。”
周母放下粥碗，“玥玥快吃饭，别迟到。
小林也是，孩子大了，别总盯着她。”
林慧把三明治和牛奶递过去，周玥没接，自己从冰箱拿了瓶酸奶，“砰”地关上冰箱门。
林慧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有点凉。
她看着周玥的背影，想起小姑娘小时候总抱着她的脖子说“妈最好了”，那时候多软啊，怎么越大，越像隔着层什么呢？
“我走了。”
周建民从卧室出来，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穿件深灰色夹克。
林慧赶紧迎上去，把保温杯塞他手里：“粥装好了，路上喝。
降压药带了吗？
你上次说头晕，医生让按时吃。”
“带了。”
周建民接过杯子，往门口走，“妈，我走了。
玥玥，上学别迟到。”
“爸再见。”
周玥闷闷地应了声。
林慧跟着送出去，站在门廊下说：“到了给我发个消息，晚上早点睡，别熬夜改图。”
“知道了。”
周建民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只摆了摆手，“你进去吧，冷。”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青瓦巷的石板路不平，他走得快，脚步却稳，林慧看着看着，眼眶有点热。
二十年前他也是这么走，那时候他刚毕业，在建筑队当学徒，每天早上走之前，都要偷偷塞给她块糖，说“等我攒够钱，给你开家花店”。
“发什么愣？”
周母在身后拍了她一下，“玥玥快吃完了，你也赶紧吃饭，上班别迟到。”
林慧转身进去，周玥己经背上书包要走：“妈，我走了。”
“等等。”
林慧从抽屉里拿了个煮鸡蛋，塞她口袋里，“路上吃，补脑子。”
周玥没说话，拉开门跑了。
林慧看着桌上剩下的半碗粥，和周玥没喝的牛奶，慢慢坐下。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设计稿，借着厨房的光看——画里的花店亮着灯，门口的向日葵金灿灿的，扎马尾的姑娘笑盈盈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轻轻摩挲着画纸，忽然看见周建民刚才坐过的沙发缝里，掉了张纸片。
捡起来一看，是张电影票根，日期是上周六，晚上七点半。
上周六她在家陪周母去医院复查，周建民说项目忙，在公司加班。
票根的边角被揉得皱巴巴的，电影名字是《向日葵开了》，她前几天在超市广告牌上见过，说是讲一个姑娘开花店的故事。
厨房的粥还在咕嘟响，暖黄的灯光落在票根上，林慧的手指慢慢收紧，纸角硌得手心有点疼。
巷口传来早点摊的吆喝声，油条的香气飘进来，她却忽然觉得，这暖黄的灯，好像没那么暖了。
不是自然醒。
是右耳听到了隔壁房间的轻响——周母赵秀兰起夜的脚步声，踩在地板上，像一片叶子擦过水泥地，轻，却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涩。
林慧闭着眼数了两秒，果然，卫生间的灯亮了，暖黄的光透过门缝渗过来，在卧室地板上投出一道窄窄的光带。
她悄声坐起来，没敢开灯。
窗外还是浓黑的，青瓦巷的老房子挨得近，远处谁家的狗叫了两声，又很快消下去。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周建民昨天说今天要去邻市看项目，凌晨七点的高铁，此刻大概己经在收拾了？
林慧摸了摸他的枕头，余温很淡，应该起了有一会儿。
她套上灰扑扑的旧棉睡衣，脚伸进拖鞋时顿了顿——拖鞋底磨得薄了，踩在地板上有点凉。
上次路过超市看见双毛茸茸的棉拖，浅粉色，她站着看了两分钟，最后还是买了周玥要的草莓味牙膏，和周母说的那种软毛牙刷。
厨房在走廊尽头，离两个卧室都远。
林慧开厨房灯时特意按了调光键，暖黄的光慢慢爬满墙壁，没惊动任何人。
灶台边放着昨晚泡好的糯米，周建民胃寒，早上得喝温粥，糯米熬得糯糯的，再撒点碎姜，他总说比外面的豆浆暖胃。
旁边的小碟子里，是分好的降压药，周母的，早中晚三顿，用牙签别着小纸条，分别写着“饭前饭后睡前”——老太太眼神花了，上次拿错了剂量，林慧吓得连夜把药全倒出来，按顿分包，天天摆好。
她先把糯米倒进砂锅，添了温水，小火慢慢炖着。
锅里咕嘟起细小的泡时，她从冰箱拿了生菜和火腿，周玥昨晚临睡前扒着冰箱门说：“妈，明天早饭想吃三明治，加生菜，别放番茄，酸。”
小姑娘十三西岁时还黏着她，说“妈做的番茄炒蛋最好吃”，现在十七了，高三，嘴挑得很，说话也冲，像只炸毛的小刺猬。
林慧把面包片放进吐司机，咔嚓声很轻。
她低头切生菜，手指灵活地避开菜梗，只留嫩叶——周玥嫌梗硬。
切着切着，指尖碰到口袋里的硬纸角，她顿了下，没敢掏出来。
那是张旧设计稿，二十年前画的，青瓦巷口的小花店，她那时候刚从职校设计专业毕业，总梦见自己开家店，门口摆满向日葵。
后来周母突然中风，左边身子麻得动不了，她攥着那张稿纸哭了半宿，第二天就辞了刚找到的设计工作室的活儿，回了家。
“粥熬稠点。”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林慧手一抖，生菜叶掉了一片在案板上。
周母扶着门框站着，穿件深蓝色的绒睡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就是脸色有点白。
“妈，您怎么起了？”
林慧赶紧转身，拿过旁边的薄外套给她披上，“外面凉，您回屋等，粥好了我给您端过去。”
“睡不着。”
周母往砂锅那边瞥了眼，眉头皱了皱，“糯米不好消化，少放两把米。”
“不少了，建民说稀了没味儿。”
林慧笑着往砂锅里添了勺水，“我多熬会儿，煮得烂烂的，您也能吃。”
周母没说话，走到餐桌旁坐下，手指摩挲着桌角——那是周建民小时候爬桌子磕的疤，十几年了，林慧擦桌子时总特意绕开，怕磨掉。
“建民呢？”
周母忽然问。
“在收拾行李，七点的高铁。”
林慧把火腿片铺在面包上，“他说这次去三天，周五回。”
“三天？”
周母声音高了点，“他那项目不是早说收尾了？
怎么又去？”
“说是甲方临时要改图纸。”
林慧把三明治装进保鲜盒，“您别操心，他心里有数。”
“我能不操心吗？”
周母叹了口气，“他爸走得早，我就他这么个儿子，跑东跑西的，胃又不好……”话没说完，喉咙里呼噜响了声，她别过脸，拿手帕擦了擦嘴角。
林慧知道她又想起周建民爸了，那时候周建民才十岁，周父在工地上摔了，周母抱着骨灰盒，三天没合眼，后来就总爱说“我就他这么个儿子”。
林慧没接话，把吐司机里的面包片拿出来，夹进生菜和火腿，压得紧实点——周玥吃早饭急，总掉渣。
砂锅里的粥开始冒香气，她盛了小半碗，放凉了点，递到周母面前：“妈，您先垫垫。”
周母没接，却看着她的手：“你那睡衣袖口，磨破了。”
林慧低头看，袖口确实起了圈毛边，洗得发白了。
“没事，穿里面看不见。”
她笑了笑，“等有空了缝缝就行。”
“让建民给你买件新的。”
周母拿起粥碗，用勺子慢慢搅着，“他昨天不是发了项目奖金？”
“他那奖金得存着，玥玥明年高考，万一要报补习班呢。”
林慧把三明治放进周玥的饭盒，“我这旧的还能穿。”
周母没再说什么，小口喝着粥。
厨房静下来，只有砂锅咕嘟的声音，和周母喝粥的轻响。
林慧看着窗外，天慢慢亮了点，青瓦巷的屋顶露出灰黑色的轮廓，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她想起早上忘看日历了，好像……今天是她和周建民结婚二十周年？
记不清了，前几年也没过，家里的事一忙，什么纪念日都淡了。
“妈！
我的数学卷子呢？”
二楼传来周玥的喊声，带着点起床气的不耐烦。
林慧赶紧应：“在你书桌上，压着台灯呢！”
“没有！
我找了半天了！”
周玥的脚步声咚咚响，下了楼梯就往自己房间冲，过了会儿又出来，手里捏着张卷子，脸涨得通红：“妈你又动我东西！
我明明放在书包里的！”
“昨晚给你整理书包，见卷子露着角，怕你弄丢，就放桌上了。”
林慧赶紧解释。
“我说了别碰我书包！”
周玥把卷子往沙发上一扔，“同学妈妈都不管这些，就你瞎操心！”
“我不是瞎操心……行了行了。”
周母放下粥碗，“玥玥快吃饭，别迟到。
小林也是，孩子大了，别总盯着她。”
林慧把三明治和牛奶递过去，周玥没接，自己从冰箱拿了瓶酸奶，“砰”地关上冰箱门。
林慧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有点凉。
她看着周玥的背影，想起小姑娘小时候总抱着她的脖子说“妈最好了”，那时候多软啊，怎么越大，越像隔着层什么呢？
“我走了。”
周建民从卧室出来，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穿件深灰色夹克。
林慧赶紧迎上去，把保温杯塞他手里：“粥装好了，路上喝。
降压药带了吗？
你上次说头晕，医生让按时吃。”
“带了。”
周建民接过杯子，往门口走，“妈，我走了。
玥玥，上学别迟到。”
“爸再见。”
周玥闷闷地应了声。
林慧跟着送出去，站在门廊下说：“到了给我发个消息，晚上早点睡，别熬夜改图。”
“知道了。”
周建民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只摆了摆手，“你进去吧，冷。”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青瓦巷的石板路不平，他走得快，脚步却稳，林慧看着看着，眼眶有点热。
二十年前他也是这么走，那时候他刚毕业，在建筑队当学徒，每天早上走之前，都要偷偷塞给她块糖，说“等我攒够钱，给你开家花店”。
“发什么愣？”
周母在身后拍了她一下，“玥玥快吃完了，你也赶紧吃饭，上班别迟到。”
林慧转身进去，周玥己经背上书包要走：“妈，我走了。”
“等等。”
林慧从抽屉里拿了个煮鸡蛋，塞她口袋里，“路上吃，补脑子。”
周玥没说话，拉开门跑了。
林慧看着桌上剩下的半碗粥，和周玥没喝的牛奶，慢慢坐下。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设计稿，借着厨房的光看——画里的花店亮着灯，门口的向日葵金灿灿的，扎马尾的姑娘笑盈盈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轻轻摩挲着画纸，忽然看见周建民刚才坐过的沙发缝里，掉了张纸片。
捡起来一看，是张电影票根，日期是上周六，晚上七点半。
上周六她在家陪周母去医院复查，周建民说项目忙，在公司加班。
票根的边角被揉得皱巴巴的，电影名字是《向日葵开了》，她前几天在超市广告牌上见过，说是讲一个姑娘开花店的故事。
厨房的粥还在咕嘟响，暖黄的灯光落在票根上，林慧的手指慢慢收紧，纸角硌得手心有点疼。
巷口传来早点摊的吆喝声，油条的香气飘进来，她却忽然觉得，这暖黄的灯，好像没那么暖了。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