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潮头旧客青石板还沾着夜露,我蹲在码头边擦拳套。帆布面磨得发亮,
指节处的针脚裂开,露出里面棕褐色的皮垫——这是我十四岁生日时,
师父用渔船帆布给我缝的。拳套贴在膝头,咸涩的风裹着鱼市的腥气钻进来,
混着远处吊机抓斗砸进舱底的轰鸣,像极了我七岁那年,被师父扛在肩头穿过晨雾时的味道。
"深子!"竹笠翻飞的声响撞进耳朵。我抬头,就见苏晚晴提着竹篮从跳板上跑过来,
靛蓝粗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她发辫上沾着片虾壳,
竹笠边缘滴着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小水洼:"王伯非让我喊你,说张记鱼丸开了头锅,
给你留了碗辣汤。"竹篮掀开,白雾腾起来,姜黄的汤面上浮着金黄的鱼丸,
混着她袖口沾的桐油香,让我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她缩在船舱门口,
把半块桂花糕塞进我手里,说"阿娘给的,我吃不完",眼睛亮得像星子。
我把拳套往怀里拢了拢,起身接过竹篮:"又偷拿家里的钱?""才没有!"她耳尖泛红,
手指绞着竹篮系绳,"是我帮李婶补了三天渔网,她说张记老板欠她人情..."话音未落,
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铜棍砸在青石板上。我们同时抬头。
七个穿黑绸短打的汉子堵在码头入口,为首的三角眼攥着根枣木棍,
棍头包着磨得发亮的铜皮。他三角眼斜睨过来,
唾沫星子随着喊叫声溅过来:"陈老鬼躲哪儿了?十年前那笔账,该算算了!"我攥紧竹篮,
指节发白。师父正在船坞修渔网,竹篾在他指节间翻飞如蝶,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小深,
去把后舱那坛女儿红搬来,今日有贵客。""贵客?"三角眼嗤笑一声,铜棍划了个半圆,
带起腥风,"陈铁锚,你当这是你教拳的破船坞?"我扑过去,拳风刚起,
师父的渔网"唰"地展开。银灰色的网丝像活物,在空中织成屏障,精准兜住铜棍。
他这才抬头,我看见他眼角的旧疤——去年替船老大挡船锚划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周鸿。"师父把渔网叠成方帕,"十年前你师傅死在我拳下,现在带着他徒弟来讨说法?
"周鸿的脸瞬间扭曲。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腕,铜棍重重砸在地上:"陈铁锚,
你那套铁锚拳早该进棺材!今日我就替江湖清理门户!"码头围满了人。
扛包的脚夫、理货的伙计,连收废品的老头都挤在货箱后面,伸长脖子往这边瞧。
苏晚晴攥住我的衣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深子,他...他好像很怕师父。
"我望着师父。他慢慢脱去粗布短打,露出精瘦却筋骨虬结的上半身。左胸到小腹,
青黑的拳印叠着旧伤,像幅残缺的地图。"铁锚拳讲究稳如锚链,沉似海底。
"他活动着手腕,"你师傅当年急功近利,把拳练成了烧火棍。"周鸿暴喝一声冲上来。
他的拳风带着腥气,招招往肋下、咽喉招呼。师父却不闪不避,直到对方拳头离心口半寸,
才像拎小鸡似的攥住他手腕,往旁边一带——周鸿整个人砸进旁边的米袋堆,
压得糯米哗哗往下漏。"你输了。"师父弯腰把他拽起来,"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
这码头的水,浑得很。"人群爆发出叫好声。苏晚晴却拽着我往船坞跑,
竹笠掉在地上也顾不上:"刚才他看你的眼神...像要吃人。"船坞里飘着桐油味。
师父在擦拳套,月光透过船篷洒在他背上,把"渡"字刺青照得发亮。我递过热茶,
终于问出口:"您到底是谁?"他沉默片刻,指腹摩挲着茶盏:"三十年前,
我是南少林俗家弟子。师父被奸人所害,临终前托我带着半本《铁锚拳谱》隐姓埋名。
"他从床板下取出个油纸包,打开是本泛黄的手抄本,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
背面写着"血债必偿"。"周鸿的师傅,当年就是为抢这拳谱下的手。"窗外传来脚步声。
我抄起门后的船桨,却看见苏晚晴站在月光里,手里提着食盒:"我...我听见了。
"她眼眶通红,"深子,你要是有危险...""不会的。"我把她搂进怀里,
闻着她发间的茉莉香,"师父教了我十年,不是为了让我送命。"夜风卷着咸腥气涌进来。
我望着师父的背影,他正借着月光翻拳谱,"渡"字刺青随着呼吸起伏。潮水声里,
似乎藏着什么没说完的故事。三天后的暴雨夜,我在舱顶巡夜。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
我看见海面上漂着十二艘黑篷船,像十二只张着嘴的巨兽。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男人,
斗笠檐压得低低的,却仍能看见左脸狰狞的刀疤,从眉骨贯到下颌。他摘下斗笠,
声音像生锈的锯子:"陈铁锚,十年前你废我右手,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雷声炸响。
我看见师父站在码头最高处,背后的"福来船行"旗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手里提着那坛女儿红,冲黑篷船扬了扬:"魁爷,当年你师傅偷袭在先,我才废了他右手。
拳谱我早烧了,要报仇,冲我来。"船头的人笑了,笑声混着雷声:"你当老子是周鸿?
"九环刀出鞘的瞬间,雨幕被劈开一道血线。我攥紧船桨。潮水在脚下翻涌,
像在说有些故事,终究要见血。第二章 铁锚卸力米袋堆里的糯米还在往下漏,
周鸿揉着发红的手腕,指节捏得咔咔响。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有个老船工凑过来捅捅我:"小深,你师父这拳...跟码头卸货的锚链似的,看着软和,
实则沉得砸人。"我望着师父。他已重新系上粗布短打,袖口沾着星点糯米,
正弯腰把散落的米袋重新码齐。动作不紧不慢,像在整理什么珍贵的东西。
"当年我师父在南少林后山打拳,山雀落在拳峰上都不敢动。"师父直起身子,
拍了拍手上的米尘,"铁锚拳讲究'稳、沉、韧'——稳如锚链钉海底,沉似千斤坠不偏移,
韧像潮水绕礁石。"他忽然看向我,目光灼灼:"小深,
你记不记得三年前教你的'浪里沉'?"我心头一震。那是师父最得意的招式,
表面看是卸力的软拳,实则每一寸收力都暗藏暗劲。当时我只觉枯燥,练了百遍才勉强过关。
"记得。"我喉咙发紧。"刚才周鸿的铜棍,你当用硬接?"师父屈指敲了敲我胸口,
"要像浪头撞礁石——先顺着势子卸三分力,再用锚链似的暗劲缠回来。
"人群里爆发出抽气声。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师父根本没出全力,那些看似随意的格挡,
全是给周鸿喂招。"陈师傅,我..."周鸿脸色涨红,攥着的铜棍微微发抖。
师父摆摆手:"你师傅当年也是这样,急着要赢,反而输了根基。"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扔过去,"拿着,你师娘托人捎来的枇杷膏,治你那老寒腿。"周鸿接住油纸包,
手悬在半空许久,最终低头走了。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码头上只剩我们几个,
还有满地狼藉的米粒,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夜来得急。我蹲在船坞边洗碗,
师父坐在门槛上抽烟袋,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师父,"我擦净最后一只碗,
"您到底为什么隐姓埋名?"烟袋锅子"滋啦"响了一声。师父望着远处的灯塔,
声音轻得像叹息:"三十年前,我是南少林俗家弟子,法号'渡海'。师父最疼我,
说我有练铁锚拳的天赋。"他摸出怀里的旧照片,相纸已经泛黄,
上面五个穿僧衣的年轻人站在山门前,其中一个眉眼与他极像。
"那年师父要传我半本《铁锚拳谱》,说这是南少林镇寺的东西,能护人,也能惹祸。
""后来呢?"我凑过去。"后来军阀混战,有个团长带着兵闯山门,说要拿拳谱换军火。
"师父的手指抚过照片上师父的脸,"师父把拳谱塞给我,自己引开他们...再回来时,
山门已经烧起来了。"我倒抽一口冷气:"您师父...""死了。"师父的声音哑了,
"拳谱也烧了大半,只剩我怀里这半本。"他从床板下取出个油布包,
打开是本泛黄的手抄本,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背面歪歪扭扭写着"血债必偿"。
"周鸿的师傅,当年就在那团长的队伍里。"师父合上拳谱,"他没死透,
后来带着徒弟来找我寻仇。十年前台风夜,他在码头截我,被我用铁锚拳废了功夫。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船篷哗哗响。我望着师父眼角的疤,
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教我"稳"字诀——有些伤口,要靠岁月慢慢磨平。"深子,
"师父拍了拍我肩膀,"拳谱里的功夫,不是用来报仇的。是教你护住该护的人。
"我正要说话,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谁?"我抄起门后的船桨。月光下,
苏晚晴站在桃树下,竹笠歪在一边,发辫散了几缕。她手里攥着件厚实的粗布衫,看见我,
眼眶瞬间红了:"我...我听见了。""听见什么?"我心跳得厉害。
"听见你说...师父的师父被烧死了。"她一步步走近,粗布衫塞进我手里,"深子,
你要是去报仇...我跟你一起去。""胡闹!"我急得跺脚,"码头离不开师父,
你也...你也舍不得王伯做的桂花糕吧?"她突然扑进我怀里,
眼泪洇湿了我的衣襟:"我不是怕那个。我是怕...怕你像师父的师父那样,
为了拳谱送命。"我僵在原地。桃树上的蝉突然噤声,月光透过树叶洒在她发顶,像层薄雪。
"傻丫头,"我轻轻拍她后背,"师父教了我十年,不是为了让我送命。"她抬起头,
睫毛上挂着泪珠:"那...那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活着。"我喉头发紧,
重重点头。夜更深了。我送晚晴到码头口,她忽然转身:"深子,明天陪我去买桂花糖吧?
阿娘说,吃甜的能让人勇敢。"我笑着应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跳板尽头,这才转身回屋。
师父还坐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子的火星子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师父,"我坐到他身边,
"晚晴她...""傻小子。"师父弹了弹烟灰,"她这是把心掏给你了。"海风吹来,
带着咸涩的潮气。我望着远处海面上的渔火,忽然觉得这码头不只是青石板和吊机,
更是有温度的、活着的江湖。后半夜起了雾。我被尿意憋醒,听见院里有动静。
扒着窗户缝一瞧,师父正光着膀子在院中练拳。月光照在他身上,每一拳都砸在青石板上,
碎石迸溅如星子。那套拳我没见过,比白天的铁锚拳更快、更狠,拳风卷着雾气,
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真正的铁锚,"师父的声音混着拳风传来,"既能沉得下,
也能拔得起。"我缩回头,心跳如擂鼓。有些秘密,师父还没说;有些风雨,怕是要来了。
第三章 旧疤藏血师父的拳风卷着雾气撞在窗纸上,我缩在被窝里,
听着青石板被砸出的闷响,睡意全消。记忆突然被拉回十年前的台风夜——那时我七岁,
缩在码头痛哭。洪水冲垮了半条街,我抱着块泡烂的木板漂到船坞口,浑身冻得发紫。
迷迷糊糊中,一双粗粝的手将我捞起来。师父的蓑衣滴着水,他把火盆塞进我怀里:"娃,
别睡。"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冒死游过暴涨的潮水来救我的。我怀里还揣着半本泛黄的册子,
纸页上画着古怪的拳谱图谱。师父盯着那半本书,
手抖得像筛糠:"这是...《铁锚拳谱》?""小深?"师父的声音将我拽回现实。
他端着盏油灯站在床前,眼底的血丝比昨夜更重:"做噩梦了?"我慌忙摇头,接过油灯。
暖黄的光里,他眼角的疤像条蛰伏的蜈蚣:"师父,您...您当年救我时,
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半本拳谱?"师父在床沿坐下,灯芯噼啪炸响。他卷起裤管,
小腿上有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膝盖斜贯到脚踝:"你以为我为什么收养你?"我愣住。
十年前我只当他是可怜我,现在才懂——那半本拳谱,是南少林镇寺之物,当年烧寺的凶手,
说不定也在找我。"你被冲上码头那天,怀里紧抱着半本拳谱。
"师父的手指轻轻抚过我手背,"后来我查到,烧寺的凶手里有个叫'铁臂熊'的,
专收孤儿当死士。我怕...怕你是他们安插的眼线。"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这十年的朝夕相处,师父始终在试探我。"可您没赶我走。"我哑着嗓子。
"因为你总在练拳时偷偷给我留半块桂花糕。"师父笑了,眼角的疤软下来,"傻小子,
师父早看出来了。你练拳时眼里有光,不是杀人的光,是守人的光。"窗外传来脚步声。
我迅速吹灭油灯,攥住师父的手腕。"是我。"苏晚晴的声音压得极低,
"王伯说周鸿带着人往码头后巷去了,手里拎着个布包。"我和师父对视一眼,
摸黑翻出后窗。后巷青石板泛着湿滑的光,周鸿的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他站在墙根,
布包散开,露出几块焦黑的残片——是那张合影!照片上师父师父的脸被烧得模糊,
却还能认出左下角"渡海"二字。"陈老鬼,当年那小杂种肯定也看了拳谱。
"周鸿的声音像毒蛇吐信,"等我找到他..."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师父按住我肩膀,指尖凉得像冰:"别急。他找不到的。"回到船坞时,天已微亮。
师父在院中烧了盆炭火,把那半本拳谱锁进铁匣:"小深,从今日起,你加练'沉江式'。
这招能锁住全身筋脉,就算有人用内力逼问,也吐不出半个字。"我跪坐在炭火前,
看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师父的脸忽明忽暗。他往火里添了把香灰,
轻声道:"当年我师父把拳谱传给我时,说过一句话——'武者之拳,护生不杀人'。
可有些人,偏要把拳头变成刀。"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懒。我蹲在码头帮脚夫扛货,
苏晚晴提着药箱过来:"王伯说你昨晚没睡好,熬了安神汤。"她舀起一勺汤吹凉,
"喝了吧,别让师父担心。"我接过碗,瞥见她手腕上有道红痕:"你受伤了?
""被周鸿的人撞的。"她满不在乎地甩甩手,"那伙人追着问拳谱下落,
我绕到货堆后面甩掉了。"我的心猛地揪紧。她总是这样,明明怕得发抖,
偏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晚晴,"我抓住她的手,"你离我远点。
这些人...会伤害你的。"她反握住我,指尖冰凉:"我不怕。我要是怕,
十年前就不会给你送桂花糕了。"我们相视而笑。码头的风掀起她的发梢,带着茉莉香,
混着安神汤的甜,把所有不安都冲散了。可有些危险,偏要在最温柔时降临。深夜,
我被异响惊醒。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我摸黑抄起船桨,
轻手轻脚走到院门口。师父的房间亮着灯。他赤着上身,汗水顺着脊背滚进腰间的布带。
这一回,我看清了他的拳路——不再是稳如锚链的铁锚拳,而是快得几乎看不清的碎步,
每一拳都带着破风的锐响,砸在院中的老槐树上。"真正的铁锚,"他的声音混着拳风传来,
"既能沉得下,也能拔得起。"老槐树的枝桠簌簌掉落。我看见他右拳擦过树干,
碗口粗的树枝应声而断,断面平滑如镜。这不是我认识的师父。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师父。
我后退两步,撞翻了墙角的竹筐。"谁?"我转身就跑,撞进一个人怀里。"深子?
"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了?"我这才发现自己满头冷汗。
她攥着我的手往屋里带,灯笼光下,我看见她眼里的恐惧:"我听见...听见师父在打拳。
"我抱住她,声音发颤:"没事。师父只是在练新招式。"可我知道,
有些秘密再也藏不住了。窗外起风了。老槐树的断枝砸在地上,发出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