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就咋咋呼呼地敲响了王胜男家的木窗,身后跟着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出来散个步的叶远凡。
“快点!
磨蹭啥,太阳晒***了!”
正民哥一如既往地大嗓门。
王胜男抓上顶旧草帽溜出门,回头正看见奶奶倚在门框上,对着她的背影嘟囔:“疯丫头,又野出去……”她抿了抿唇,没回头,加快了脚步。
叶远凡走在最后,经过院门时,脚步顿了一下,朝着里面的老人微微颔首,礼貌地说了声:“奶奶好,我们就在附近,不会走远。”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让奶奶脸上的褶皱都似乎舒展了些,只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王胜男心里那点微小的涩意,忽然就被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轻轻抹去了。
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拨开纠缠的藤蔓,一股清凉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民哥得意地宣布:“到了!”
眼前景象让王胜男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条狭窄的、几乎被绿色完全覆盖的沟壑展现在眼前,与外面的酷热截然不同,岩壁上爬满了青苔,溪水潺潺流过光滑的石头,而最令人惊异的是,沟壑两侧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野生薄荷,郁郁葱葱,散发着强烈又清新的香气,几乎将空气都浸染得带了凉意。
“怎么样?
厉害吧!”
正民哥像个占领了宝藏的海盗,叉着腰,“我去年追野兔子发现的!
这叫……薄荷巷!”
“薄荷巷……”王胜男轻声重复,觉得这名字再贴切不过。
正民哥己经猴子般蹿到溪边,弯腰掬水往脸上泼,又回头撩水花溅王胜男。
王胜男笑着躲闪,脚下青苔一滑,差点摔倒。
一只温热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叶远凡。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
“小心点。”
他松开手,目光落在那些薄荷上,“这里很凉快。”
他俯身,修长的手指掐下一片薄荷叶,指尖轻轻揉捻,然后递到王胜男面前:“闻闻看,是不是比城里卖的薄荷糖味道纯粹?”
王胜男凑近,那股清凉锐利的香气瞬间钻入鼻腔,首冲天灵盖,让她因炎热而混沌的脑子都为之一清。
她重重点头:“嗯!”
叶远凡看着她亮起来的眼睛,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也递了一片给咋呼的正民哥,正民哥接过去,胡乱闻了一下就塞嘴里嚼了,呲牙咧嘴:“嚯,够劲!”
不同于正民哥走马观花式的“占领”,叶远凡似乎真的在欣赏这里。
他沿着浅浅的溪流慢慢走着,偶尔会停下,指着某株特别的植物,用他那把清润的嗓音告诉王胜男它的名字,或者低头看水底滑溜溜的卵石。
王胜男跟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
她发现,叶远凡懂得很多她从未接触过的知识,关于植物,关于星空,关于城市里博物馆的展览。
他的世界,和她熟悉的稻田、溪流、鸡鸭牛羊完全不同,广阔得像她偶尔能收到的、信号不好的电视里播放的纪录片。
正民哥在水里摸了一会儿,举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嚷嚷着要送给萍萍姐,又很快对这项活动失去了兴趣,吵着肚子饿要回去。
回去的路上,正民哥依旧冲在前面,精力无穷。
王胜男和叶远凡落在后面。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忽然,叶远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市一中的理科很强,特别是生物和化学实验室,是省里示范级的。”
王胜男心头一跳,抬起头。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看着前方正民哥蹦跳的背影,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嗯,”她低声应道,手不自觉摸了摸课本扉页那块被橡皮擦得有些发毛的地方,“我……我想考那里的理科班。”
“挺好的。”
叶远凡这才侧过头来看她,眼神温和,带着一种纯粹的鼓励,“你的成绩,肯定没问题。”
他的肯定,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王胜男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些。
快到村口时,他们遇到了几个聚在树下聊天的村里人。
目光落在并排走着的王胜男和叶远凡身上,带着几分打量,然后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王胜男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一种莫名的羞窘和不安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想拉开和叶远凡的距离。
叶远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
他脚步未停,神色依旧自然,却非常自然地微微提高了声音,对着前面的正民哥说:“表哥,今天多谢你带路,这片后山地形挺有意思。
下次来,还得麻烦你。”
他的话语坦荡,首接将这次出行归功于正民哥的“带领”,和对他这个“城里表弟”的陪伴。
那些打量的目光瞬间少了许多探究,转而变成了对城里孩子少见多怪的善意调侃。
王胜男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感激。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那无形的界限,并用一种不让她难堪的方式,轻描淡写地维护了她。
他将那份温柔的偏爱,藏在了恰到好处的边界感之后。
晚上,王胜男坐在书桌前,摊开作业本,却有些走神。
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但她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条绿色沟壑里,薄荷的凛冽香气。
还有,叶远凡递过薄荷叶时,那双含着清淡笑意、映着绿意的眼睛。
铁皮糖果盒里,那颗糖纸包裹的鹅卵石安静地躺着,旁边是今天新折的几颗纸星星。
她拿起铅笔,在草稿纸的角落,轻轻地、反复地描摹着两个字,那是她今天从他那里新学来的植物的拉丁学名,也是她心里,关于这个夏天,最清凉的一个秘密。
风从窗口吹进,带着夏夜的微热,却似乎也夹带了一丝遥远的、若有似无的雪松气息。
她知道,那是她的错觉,但心跳,却诚实地漏掉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