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达车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的水花打在护栏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贺林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导航显示,距离晨光孤儿院还有三公里,可前方的路被一棵倾倒的梧桐树堵死了,树冠横在路中央,像一头溺水的巨兽。
他熄了火,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领口,顺着脊椎滑下去,激起一阵战栗。
后备箱里没有工具箱,只有一副备用手套和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
贺林戴上手套,走到树干旁试了试重量,沉得像焊死在地上。
“需要帮忙吗?”
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平静得像没被雨声打扰。
贺林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去,恰好照在桑柔的脸上。
她还是白天那身米白色西装套裙,只是外面罩了件黑色风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长条形盒子,像是装着某种精密仪器。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下巴上汇成水珠,她却连擦拭的动作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站在雨里,像一尊不会被淋湿的雕塑。
“桑小姐?”
贺林的惊讶藏在声音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给孤儿院送些书。”
桑柔扬了扬手里的盒子,“没想到路被堵了。”
她的目光掠过贺林,落在那棵梧桐树上,“看起来,我们都得等清障车。”
贺林的手电筒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
微表情分析告诉他,她的惊讶是伪装的——眉峰没有上挑,瞳孔没有放大,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像在完成一个“应该惊讶”的程序。
她知道他会来,甚至算准了他会被困在这里。
“送书?”
贺林收起手电筒,语气里带着审视,“这个时间?”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孤儿院早就熄灯了。
“孤儿院里有几个孩子失眠,喜欢夜里看书。”
桑柔的解释天衣无缝,“我和院长打过招呼,她会留门。”
她往前走了两步,雨水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贺警官呢?
这个时间来孤儿院,是查案需要?”
她的反问带着一种微妙的攻击性,把“为什么跟踪我”的问题,变成了“你有什么目的”的质问。
贺林看着她,突然觉得这场雨夜偶遇,是她精心设计的棋局。
“我来核实一些信息。”
贺林没有隐瞒,“关于十年前林小满失踪案。”
桑柔的脚步顿了0.3秒,这个停顿比白天在审讯室里被问到“喜欢下雨吗”时更短,却更明显。
她转过身,背对着贺林,看向孤儿院的方向。
雨幕中,那栋两层小楼的轮廓像浸在墨水里的宣纸,只有一扇窗还亮着昏黄的灯。
“林小满。”
她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声音被雨声打碎,变得有些模糊,“很久没人提起了。”
“你认识她?”
贺林追问。
桑柔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孤儿院待过的孩子,多少都认识。
她很活泼,会爬树,会偷藏糖果,和我完全不一样。”
她顿了顿,补充道,“她失踪那天,我在发高烧,躺在医务室,什么都不知道。”
贺林盯着她的眼睛。
在提到“发高烧”时,她的右眼球有一个微小的震颤,这是典型的“记忆重构”信号——她在修改回忆。
“是吗?”
贺林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距离,雨水打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可我查到,那天晚上,医务室的值班护士说,你并没有发烧,你只是说‘睡不着’,在走廊里坐了一夜。”
桑柔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或许是我记错了。”
她的声音很轻,“十年前的事,细节早就模糊了。”
“但有些细节不会模糊。”
贺林的声音像雨里的风,带着寒意,“比如左肩胛骨的疤痕。
林小满失踪前三天摔断了锁骨,缝了三针,位置和你体检报告上的疤痕完全一致。”
桑柔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波动,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一颗石子,虽然很快恢复平静,却留下了涟漪的痕迹。
“贺警官,”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世界上相似的疤痕有很多,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是失踪十年的林小满吧?”
“那周明呢?”
贺林紧追不舍,“他十年前是这里的志愿者,现在是你的上司。
你接近他,是不是为了查林小满的下落?”
桑柔突然笑了,这次的笑比白天在审讯室里更真实些,眼角的纹路深了0.5毫米。
“贺警官,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她走到那棵梧桐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如果我说,我接近周明,只是因为他欠我一笔钱,你信吗?”
“什么钱?”
“十年前的‘封口费’。”
桑柔的声音突然压低,像在说一个秘密,“他偷看林小满写日记,被我撞见了,他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别说出去。”
她转过身,看着贺林,“这个理由,比‘为林小满复仇’更可信,对吗?”
她的话像一张网,把所有合理的怀疑都罩在里面,却又在网眼处留下破绽——五十块钱的封口费,太廉价了,廉价得像故意说出来让他怀疑的谎言。
贺林看着她,突然明白:她不是在隐瞒真相,而是在展示谎言。
她把所有可能的线索都摆在他面前,真真假假,让他自己去猜,就像在玩一场“找到我”的游戏。
“桑小姐,”贺林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知道测谎仪为什么能测出谎言吗?”
桑柔挑眉,示意他继续。
“因为说谎时,人的大脑需要同时处理‘编造谎言’和‘抑制真相’两个任务,会消耗更多的认知资源,从而引发生理指标的波动。”
贺林看着她的眼睛,“但对你来说,这两个任务似乎是并行的,没有冲突,没有消耗,就像你的大脑里有两个独立的处理器。”
“所以呢?”
桑柔的语气很平淡。
“所以你不是普通的说谎者。”
贺林一字一句地说,“你是高功能反社会人格。”
这个诊断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却没有激起预想中的波澜。
桑柔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坦然:“贺警官,你很懂心理学。
但你有没有想过,‘高功能反社会人格’这个标签,本身也可以是一个谎言?”
她往前走了一步,距离贺林只有半米远,雨水打湿了她的风衣,露出里面米白色的西装领口。
“你看,”她轻声说,“如果我说我是反社会人格,人们就会相信我没有感情,没有软肋,不会被伤害。
这其实是最好的保护色,不是吗?”
贺林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无声的泪。
这一刻,他突然分不清,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编织另一个更深的谎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清障车的声音,刺眼的灯光穿透雨幕,越来越近。
“看来我们可以走了。”
桑柔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贺警官,希望下次见面,你能找到更有力的证据,而不是靠猜测。”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车,黑色的轿车在雨夜里像一条蛰伏的蛇。
贺林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清障车的灯光照过来,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个影子在雨里晃动,像一个无法被捕捉的幽灵。
他突然想起白天在审讯室里,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唯一说真话的时候,是承认你从不说真话。
而我,连承认都是设计好的。”
现在他明白了,这句话不是挑衅,而是警告——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表情,都是精心设计的谎言,而他,正在一步步走进她设好的迷宫。
清障车开始清理路面,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雨夜的寂静。
贺林坐进自己的捷达车,发动引擎。
后视镜里,桑柔的黑色轿车己经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尾灯的红点,像两颗冰冷的星。
他调转车头,没有再去孤儿院。
他知道,现在去也没用,桑柔一定己经处理好了所有痕迹。
他需要重新整理线索,找到她谎言的源头。
车窗外的雨还在下,贺林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一首老歌,旋律悲伤而悠扬。
他想起林小满的照片,那个扎着辫子、笑起来有梨涡的女孩,和眼前这个冷静、理智、擅长说谎的桑柔,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是,那这十年里,她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那她为什么要编造这么多谎言,掩盖和林小满的联系?
贺林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和雨点击打车窗的声音一致。
他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他和桑柔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雨幕,还有十年的光阴,和无数个被精心编织的谎言。
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晚上十一点。
距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但贺林知道,这个夜晚,他注定无眠。
清障车己经把梧桐树拖走了,路面重新变得通畅。
贺林踩下油门,捷达车汇入雨幕,向着市区的方向驶去。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桑柔的那句话:“‘高功能反社会人格’这个标签,本身也可以是一个谎言。”
或许,她真的不是反社会人格。
或许,她所有的冷漠和理智,都是为了掩盖某种巨大的痛苦。
而那种痛苦,和十年前林小满的失踪,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贺林握紧方向盘,眼神变得坚定。
不管她是谁,不管她的谎言有多完美,他都要找到真相。
因为他是警察,更因为,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他从她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脆弱,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挣扎着想要飞起来,却又被无形的网困住。
那不是反社会人格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被谎言包裹太久,快要忘记真实是什么的灵魂,发出的无声呐喊。
雨还在下,但贺林知道,总有一天,这场雨会停,阳光会照进所有被谎言掩盖的角落,包括桑柔那颗看似冰冷的心。
而他,会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