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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外侧那棵侧柏的树干上，还留着道浅刻痕——是叶霖十八岁亲手种它时，用美工刀刻的“18+”，当时他举着沾了泥的手笑：“要跟柏树一起长，等哥好了，咱们来量谁长得高。”

如今刻痕被十年的雨泡得发暗，却比当年深了些，枝桠垂着的雨珠，刚好滴在“+”号的缺口上，像在帮它补成完整的圆。

叶湛抬手摸过刻痕，指腹能触到木材粗糙的纹路，恍惚间竟和记忆里弟弟掌心的纹路叠在一起，都是带着点倔强的起伏。

细雨把柏影泡得发沉，排排侧柏的枝桠织成半透明的帘，把外面的马路声全滤在了帘外。

青石板上的苔痕比去年又密了些，从石缝底漫到了石面边缘，连刻着“叶霖”的笔画旁，都绕着圈细苔——叶霖当年总说“苔是好东西，能帮石面挡雨”，如今果然，连“霖”字的“雨”字头，都被苔尖轻轻护着，没被雨水冲得模糊。

叶湛蹲下身，用指尖拨了拨苔，指甲缝里沾了点湿绿，和当年弟弟种向日葵时，指甲缝里蹭的泥色，竟有几分相似。

石香炉就立在石面旁，炉沿沁得冰凉，指尖碰上去时，能触到一圈细细的凹痕——是温瑜以前总蹲在这里等香燃尽，指尖反复摩挲磨出来的。

炉里的香灰被雨泡成深灰色，裹着半根残香，香脚还带着点淡淡的檀香味，是温瑜最常选的牌子，她说“这个味不冲，适合跟人慢慢说话”。

叶湛把脸凑近炉口，檀香味混着雨的湿气漫进鼻腔，忽然就想起她以前蹲在炉旁，看着香烟飘向柏影里，轻声说“香烧完了，话也说完了”，可如今香还没燃尽，他们的话，也还没说完。

他把白玫瑰放在香炉边，花茎挨着炉身刻的“岁岁安”——那是温瑜当年用细笔描的字，笔锋还带着她改病历的认真，如今被雨洗得愈发清晰。

指尖攥着的花束里，干枯的向日葵花瓣蹭过掌心，是去年叶霖夹在设计图里送他的，当时弟弟还晃着图纸笑：“哥看到这个，就像看到我蹲在向日葵田里晒太阳，比打电话还管用。”

身旁的老陈举着黑伞，金属伞骨映着灰蒙的天。

他跟着叶湛十年，最清楚每次来柏影径前，老板都会绕去省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一颗橘子糖揣在兜里——那是叶霖小时候最爱的口味，今天也不例外，此刻那颗糖正隔着风衣，贴着叶湛的掌心，糖纸的橙色洇出一点暖。

叶湛的手还在摸口袋里的毕业照，指尖先蹭过照片上叶霖嘴角的奶油痕迹，那是当年毕业聚餐时蹭的，他没帮弟弟擦干净，后来每次摸，都像在补一个迟了十年的动作。

只是他从不敢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叶霖用铅笔写的小字：“哥，等你好我们去种向日葵，我查好品种了，叫‘小太阳’”，那行字的笔尖还带着颤，是叶霖化疗期间偷偷写的，他怕一翻过来，眼泪就忍不住掉在纸上。

额前碎发被雨打湿，垂下来遮了泛红的眼底，却遮不住下颌的微颤。

他顺着石材纹路拂去石面的雨珠，这个动作是温瑜教他的，当年她帮叶霖擦这片石面时说：“顺着纹路拂，能少蹭掉上面的字，就像记事情，得顺着细节想。”

此刻指腹蹭过“叶霖”两个字，石材的凉顺着指尖钻心，忽然就想起十岁那年的夏天：叶霖在院子里追蝴蝶，摔破了膝盖，明明疼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却硬是笑着蹦到他面前，把受伤的腿往后藏，说“哥你看，我能跳得更高了”，首到他蹲下来撩开弟弟的裤腿，才看见渗血的伤口，叶霖这才瘪着嘴哭出声。

如今倒轮到他在这片石前，把疼藏在雨声里，连哭都要学着弟弟当年的样子。

“今天带了你喜欢的白玫瑰，”他声音压得很低，混着雨打柏叶的“沙沙”声，几乎听不清，“花店的李姐说，这是刚从温室剪的，花期长。

她还问起你，说去年有个穿白色风衣的姑娘总来买向日葵种子，每次都蹲在花架前选半天，说要挑开花最久的品种——那是你吧？”

风卷着雨丝掠过发梢，他抬手拂开时，指腹蹭到眼角的湿意，“你当时还特意问‘哪种向日葵能熬过冬天’，其实是想让花陪着我走完化疗的日子，对不对？

如今那些种子，还在我书房的抽屉里，装在你留下的玻璃罐里，罐口缠着霖霖编的小纸鹤，标签写得歪歪扭扭，老陈说，你装种子那天，满脑子都是霖霖的设计图，标签写了三遍都没写整齐。”

老陈把伞沿又往下压了压，叶湛的目光落在石面旁的矮石栏上——栏柱上还留着个小小的钻孔，是叶霖当年想挂向日葵花绳钻的，他说“等向日葵开了，就用黄绳子把花缠在栏上，让石栏也跟着晒太阳”，后来花没开，孔就空着。

如今钻孔里积着雨，倒映着栏身刻的“向阳”二字，像把“阳”字泡在了水里。

叶湛把手指伸进钻孔，刚好能容下指尖，想起弟弟当年钻完孔，举着满是木屑的手说“哥，这个孔刚好能放你的手指，以后你想我了，就来摸一摸，就像我在跟你握手”。

雨珠顺着向日葵的花盘滚落，砸在青石板的苔痕上，溅起一点湿绿，叶湛的思绪忽然落到温瑜办公室的那个蓝皮笔记本上——是他在温瑜休假后，去帮她整理办公桌面时发现的，压在一摞病历本底下，封皮还沾着点钢笔墨水，翻开才知道是她的工作记录，最后几页写的，全是他昏迷那两天，关于叶霖的事。

笔记本的字迹比平时潦草，墨水还带着点未干的洇痕：“今日叶湛最后一次化疗结束，麻药劲没退，一首昏着，护士说要让他多睡，别轻易叫醒。

刚在病房外守了半小时，就见护士推着霖霖往抢救室跑，他手背上的输液针还没拔，却攥着张叠得皱巴巴的纸，嘴里反复念叨‘别告诉哥，别叫醒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抢救室的灯亮到傍晚，我进去时，霖霖的手己经凉了，却还攥着我的衣角，用气音说‘温医生，我哥刚遭完罪，别让他醒了又心疼’。

他还摸出口袋里的病历纸，上面是抄的叶湛的用药时间，字歪歪扭扭的，边角还沾着铅笔屑，说‘这是我趁不疼的时候抄的，等我好点，就帮哥记着吃药’。

我跟他说‘你哥醒了会来看你’，他却摇头，说‘别让他来，我怕他看到我这样，又要怪自己’。”

“监护仪的声音变调时，霖霖还在笑，说‘向日葵种左边……我查了天气预报，左边夏天晒得到太阳，哥喜欢坐在阳台晒太阳’，话没说完，攥着我衣角的力气忽然松了，那只还沾着铅笔屑的手，慢慢滑到了床沿，连带着那张没抄完用药时间的病历纸，也轻轻落在了地上。

我没敢去叫醒叶湛，他躺在病床上，眉头还皱着，大概还在做化疗的噩梦，我怕他醒了，要面对的是比噩梦还空的病房。

后来把霖霖的病历纸夹进了他的设计图里，没敢掸掉纸角的铅笔屑，那是他早上改图时蹭的，还带着点他握笔的温度。”

叶湛当时看到这些话，手指攥得笔记本边缘发皱，眼泪掉在“攥着我衣角的力气忽然松了”那行字上，把墨水晕成了一片浅蓝——他从不知道，自己在病床上昏睡时，弟弟正隔着几层墙壁，用最后一点力气护着他，连一句“哥，我疼”都没敢说，连那只总爱画向日葵的手，最后松落时都还想着他的用药时间。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画着两朵挨在一起的向日葵，旁边写着：“等叶湛醒了，要告诉他霖霖说的向日葵种左边；还要把公寓钥匙给他，在我抽屉最里面，家具都没动，霖霖帮我装的书架，还能放叶湛的病历本。”

只是这些话，温瑜没来得及亲口说——她在写完这些的第二天，就因为连续加班晕倒在诊室，后来休了长假，再回来时，办公桌上的笔记本，就再也没添过新的字迹，连那支总用来画向日葵的0.38mm细笔，都还插在笔记本的夹页里，笔尖还沾着点橙色墨水。

“霖霖总说要种向日葵，”叶湛把向日葵轻轻放在刻着“叶霖”的石面上，又特意把花盘转向旁边那片刻着“温瑜”的石面，“现在你们挨得近，他能跟你商量种左边还是右边，还能跟你说，他设计图里藏的小心思——比如阳台要留个小角落，给你放栀子花，他说你上次在图书馆说，栀子花香能让人安心。”

他抬手拂去石面旁香灰台上的雨珠，指腹擦过炉沿的凹痕，忽然觉得，温瑜的指尖好像还留在那里，带着点檀香味的温度。

雨还在下，柏影在青石板上晃得轻柔，像在轻轻拍着他的衣角。

叶湛站起身，膝盖麻得发僵。

老陈想扶他，他却摆了摆手，自己慢慢站稳。

口袋里的橘子糖还在，毕业照还在，还有他没告诉叶霖的——去年他在衣柜里发现了一件印着向日葵的卫衣，是弟弟偷偷买的，标签都没拆，尺码是他的，想等他出院时送他，如今那件卫衣，就挂在他书房的衣柜里，旁边是温瑜留下的白大褂，口袋里还装着那把没送出去的公寓钥匙，钥匙扣上的小木牌，刻着的“家”字还泛着浅木色的光。

他没回头，只是把伞往老陈那边推了推——老陈的肩膀也湿了。

雨雾里，两片石面被柏影裹着，像叶霖和温瑜当年在图书馆里并排坐着的样子，像那本笔记本里画的两朵向日葵，挨得近近的，再也不会分开。

叶湛往前走，指尖还留着侧柏刻痕的糙感、石栏钻孔的凉、香灰台的檀香味，这些带着他们温度的痕迹，像团暖光，照着他穿过柏影帘，把十年的思念，轻轻留在了这排能挡雨、能记着他们名字的柏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