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铁轨沉闷枯燥的敲打颠簸,当火车最终带着沉重的喘息,缓缓滑入***站月台时,温沁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车门开启的瞬间,一股清冽、干燥、带着强烈紫外线质感的高原空气猛地灌入沉闷的车厢,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舒爽。
相反,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击着她的天灵盖,眼前骤然发黑,无数细碎的金星狂乱飞舞。
心脏在胸腔里失去了章法,疯狂擂动,速度快得让人心慌,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剧痛。双腿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死死抓住车门旁的金属扶手,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沉重的帆布背包此刻犹如一座山峦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勒得肩胛骨生疼。
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喧嚷着从她身边涌向出口,她却只能像个被礁石阻挡的水滴,滞留在原地。温热的汗珠瞬间从额角和后背沁出,又被冰冷的空气迅速冷却,带来一阵令人颤栗的寒意。
视野好不容易从一片混沌中艰难地聚焦,温沁踉跄着挤出车门,双脚踩上***站坚实的站台地面。
那眩晕并未消散,反而像是被这坚实的地面反弹回来,变本加厉地席卷着她。她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扑向旁边一根冰冷的水泥柱子,双臂紧紧环抱着它,额头抵在粗糙的柱体表面,冰凉的触感稍稍刺醒了些许麻木的神经。
剧烈的头痛像有凿子在脑子里反复捶打,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疼痛的脉动。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贪婪地吸进高原稀薄而清冷的空气,努力平复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喉咙深处泛起一股熟悉的铁锈般的腥甜味,医生的警告言犹在耳。
时间在眩晕与痛苦的间隙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心脏擂鼓般的频率终于稍稍放缓,太阳穴的刺痛也退潮般减弱为一种持续不断的钝痛时,温沁才缓缓抬起头,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凉的内衣。
她扶着柱子,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双腿仍在微微打颤,但至少能迈开步子了。
阳光异常刺目,毫无遮挡地从湛蓝得如同倒扣琉璃碗的天空倾泻下来,铺洒在空旷的站台上,反射着金属轨道和水泥地面的光芒,白花花一片,灼得人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地用手背遮挡了一下,视线越过站台低矮的围墙——远处,在澄澈透明的天幕下,一座巍峨恢弘、依山而建的宫殿建筑群赫然闯入眼帘。
布达拉宫。它红白相间的宫墙在强烈的日照下,仿佛自身在发光,圣洁、庄严,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壮美,像神话中遗落在人间的天宫,静谧地俯瞰着苍茫高原和脚下喧嚣的城市。
这景象本该令人心潮澎湃,但此刻落在一个被高原反应折磨得几乎虚脱的旅人眼中,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幻影,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压迫感。
温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对这壮丽景象的短暂震撼,更有对自身状况的深切忧虑和无助。
她重新背好那个沉重的、装着她全部家当和希望的帆布包,勒紧肩带,挺起被压弯的脊梁,步履沉重而缓慢地,跟着稀疏下来的旅客人流,一步一步挪出了***火车站喧闹的大门。
寻找住处的过程模糊而机械。
她无心也无力去欣赏这座高原圣城的独特风情,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藏式建筑、色彩斑斓的经幡、行色各异的旅人和虔诚的朝圣者,最终落在了一条小巷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招牌上——“卓嘎客栈”。
招牌陈旧,字迹斑驳,透着一种朴实的烟火气。
价格低廉,是她唯一的选择。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酥油、藏香和木头陈年气味的暖融融气息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门外残留的寒气。
一位穿着深色藏袍、脸庞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藏族阿姨正弯腰擦拭着前台的桌面。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温沁脸上,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了然和关切。
温沁的脸色必然是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眼神涣散无力,连呼吸都带着一种吃力的短促。
“哦呀,姑娘,”阿姨放下抹布,立刻绕过柜台迎了上来,她的汉语带着浓厚的藏族口音,有些生硬含糊,但语气里的焦急和善意却清晰无比,“脸色这么差,是‘朗布’(高原反应)厉害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伸出手,试图接过温沁肩上的背包,动作带着一种母性的、不容拒绝的力度。
温沁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并非不领情,而是背包是她此刻唯一的倚仗和安全感的来源。她虚弱地点点头,勉强地比划着:“有点晕,头疼……”
“快快,坐这里,坐下歇!”老板娘卓嘎阿姨看着温沁的手上下舞动,她意识到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不能说话,可她并不懂手语。
但还是连忙扶着她坐到门厅里一张铺着厚实毛毡垫的长椅上,同时高声用藏语朝里屋喊了一句什么。
很快,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端着一个黄铜碗快步走了出来,碗里热气腾腾,散发着一种温沁从未闻过的浓郁气息——奶香、油香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咸香。
“喝,喝这个,”卓嘎阿姨接过碗,小心地递到温沁面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酥油茶。暖身子,对付‘朗布’好。”
温沁迟疑地接过黄铜碗。碗壁滚烫,热量熨帖着冰冷的手指。
她低头看着碗里浓稠的、呈现淡褐色的液体,上面浮着一层细腻的油花。
那股浓郁的、混合着奶脂和一丝咸腥的味道直冲鼻腔,与她从小习惯的清淡饮食迥异。
她本能地有些抗拒,胃里本就因不适而翻腾着。
“喝一点,慢慢喝,”卓嘎阿姨殷切地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的关心,“你身子弱,刚上来,‘天空的路’(指高海拔)不能急,先别想那些高的地方。休息,喝这个,缓一缓。”
温沁看着老板娘那双盛满关切与不容置疑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碗承载着陌生关怀的热饮。
她想起了站台上温鸣哭喊的“注意身体”,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为了小鸣,为了那渺茫的希望,她必须适应,必须坚强。
她闭上眼,仿佛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气,然后端起碗,凑到唇边。
温热的液体接触到嘴唇,那股强烈的、带着油脂和咸涩的独特味道瞬间占据了整个口腔,陌生得让她几乎要呛咳出来,胃里一阵不适的翻搅。
她下意识地想推开碗,但卓嘎阿姨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朴素而坚韧的鼓励。
她猛地一咬牙,强迫自己大口咽下——浓稠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粗粝的暖意,霸道地冲刷着冰冷的食道,直抵翻腾的胃部。
那股浓重的味道在口腔里久久不散,咸、油、奶的混合体,像一场味觉的地震,摇撼着她习惯的清浅味蕾。
不适感依旧强烈,但同时,一股真实的、带着力量的热流开始从胃里升腾起来,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向冰冷的四肢百骸。
“谢谢。”温沁点头表示感谢,她放下碗,碗底还剩下一小半。
她艰难地咽下口中残留的咸涩油腻感,抬起头,对着老板娘露出一个虚弱却无比感激的笑容。
那笑容苍白,却带着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一根稻草的谢意和倔强。
卓嘎阿姨拍拍她的手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让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高原上被阳光晒开的格桑花:“好,好。能喝一点就好。你的房间在楼上,清净。慢慢走,我让卓玛帮你拿包。”
温沁没有再拒绝小姑娘卓玛伸过来的手,任由她接过了那个沉重的帆布包。
她扶着木质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挪动。
每一步都牵扯着太阳穴的钝痛,每一次抬腿都伴随着心脏的沉重负荷。
狭窄的楼梯间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岁月沉淀的木头和酥油的气息。
终于推开二楼角落那间小屋的木门,一股清冷但洁净的空气涌来。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一张旧桌,一个掉了漆的木柜。一扇小窗对着小巷,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沿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小小五彩吉祥结。
卓玛放下包,说了句什么温沁听不懂的藏语,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温沁几乎是扑倒在硬邦邦的床铺上,连脱鞋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身体像散架又重新拙劣拼凑起来的木偶,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叫嚣。
剧烈的头痛在相对静止后并未消失,而是沉入了更深的层面,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沉重地压迫着她的神经。
心脏的搏动依旧快速而不规则,每一次跳动都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撞击着胸腔,也在寂静中放大着那份身体内部的警报和虚弱。
窗外,高原的阳光依旧炽烈明亮,将小巷对面灰白色墙壁照得一片刺眼的白。
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悠扬而低沉,穿透稀薄清冽的空气。
陌生城市的声响——模糊的市声、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听不懂的语言片段——构成了一种全然陌生的背景音。
温沁仰面躺着,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因年久而泛黄的痕迹。
掌心里,那块紧握了一路的绿松石原石,带着她的体温,坚硬而沉默地存在着。
她到了。
踏上了父母曾经奔波过的土地。
然而高原给她的第一个拥抱,竟是如此沉重而窒息。
前路未知,身体是沉重的负担。只有掌心那一点冰冷的坚硬,和胃里那口勉强咽下的、味道古怪却带来些许温度的酥油茶,如同黑暗中极其微弱的光点,是她此刻仅能抓住的、维系清醒与意志的锚链。
窗外的诵经声若有若无,像高原低沉的心跳,也像命运的某种低语,在这片离天空最近的土地上,一个年轻的生命正独自对抗着身体的极限和内心的茫然。
她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那份令人不安的悸动,在陌生语言和气息的包裹中,静静地积蓄着继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