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老旧的屋檐滑落,渗进青石板的缝隙,缠绕着昏黄的路灯,让夜晚的街道变成一片模糊的、流动的灰白。
在这里,时间仿佛也走得慢些,被这厚重的、带着煤烟与潮湿气息的雾气裹挟着,沉入无数不为人知的往事里。
陆明远站在派出所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这条他走了大半辈子的街。
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像一棵被岁月风干了水分的枯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能穿透迷雾,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二十年来,每个起雾的夜晚,他都会想起林梦,想起她冰冷的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那枚生锈的齿轮。
那是一个时代的遗物,也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从未拔出。
市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沈翊面前的三块显示屏上,瀑布流般的数据飞速滚动。
他刚刚构建完成一个新的算法模型,旨在通过交叉比对海量信息,从陈年旧案的物证中寻找与当下活跃犯罪网络的潜在关联。
这更像是一次学术性的尝试,他并没指望能立刻有什么惊人发现。
首到系统尖锐地提示音响起,一个红色的关联箭头,强行将一起二十年前的悬案——“齿轮案”的证物编号,与一桩正在侦办的、涉及数亿资金的跨境网络诈骗案中的一个匿名IP地址,连接在了一起。
关联度:67.3%。
一个不算绝对高,但绝不容忽视的概率。
物证与虚拟数据,过去与现在,被一条冰冷的数字纽带强行缝合。
沈翊立刻调出了“齿轮案”的电子档案。
资料扫描得有些粗糙,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一个年轻生命的仓促终结。
女大学生林梦,死于十字街的一条暗巷,机械性窒息。
现场除了一枚来历不明的生锈齿轮,再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
十字街,那是老城区,是他几乎不曾涉足的区域。
他知道,要触碰这种积压多年的旧案,尤其是可能涉及他辖区之外的案件,必须得到当地老刑警的配合。
第二天,带着打印出来的关联报告,沈翊走进了十字街派出所。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茶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间的沉静气息,与他熟悉的市局科技感格格不入。
他在副所长的办公室里见到了陆明远。
陆明远正戴着老花镜,翻阅着一摞厚厚的纸质卷宗,手边的搪瓷缸里茶垢深重。
他头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沈翊的自我介绍。
“陆所,我通过数据模型筛查,发现二十年前的‘齿轮案’,其关键物证与当前一起跨境诈骗案存在潜在关联。”
沈翊开门见山,将报告放在陆明远的桌面上。
陆明远终于抬起头,花镜滑到鼻梁,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他拿起报告,粗略地翻了几页,上面密密麻麻的代码、概率图和逻辑链,让他微微皱起了眉。
“数据?
关联?”
陆明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小伙子,破案靠的是这个。”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重重地敲在那些泛黄的纸质卷宗上。
“也靠这个。
靠脚底板走出来的人情,靠眼睛看出来的细节。
不是靠电脑算出来的概率。”
沈翊试图保持专业和冷静:“陆所,我理解您的看法。
但时代在进步,数据不会撒谎,它能提供我们传统手段无法触及的视角。
这个关联信号虽然不强,但值得深入调查,或许能打开‘齿轮案’的突破口突破口?”
陆明远打断他,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我查这个案子查了二十年,十字街每一块砖我都快翻遍了。
你拿着一个六十多百分比的‘可能’,就想重启调查?”
他将报告推回给沈翊,重新戴好老花镜,目光落回自己的卷宗上,送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警官,你们市局有高科技,是好事。
但十字街有十字街的规矩。
这里的雾大,光靠电脑屏幕那点光,照不亮路。
回去吧,别浪费精力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幽灵’上了。”
沈翊看着陆明远花白的头发和固执的侧影,知道再说无益。
他收起报告,转身离开。
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隔绝在了内外。
第一次接触,不欢而散。
沈翊走到派出所门外,十字街的雾气扑面而来,清冷而潮湿。
他抬头看了看这片被迷雾笼罩的街区,感觉它就像陆明远这个人一样,深沉、排外,隐藏着太多的秘密。
而陆明远,在沈翊离开后,目光却久久无法聚焦在卷宗的文字上。
他起身再次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年轻的、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雾里。
“齿轮”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
数据中的幽灵?
他办案多年,不信幽灵,只信人心。
但为什么,心里那根沉寂了二十年的刺,竟在此刻,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