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的升旗仪式，是青城一中的固定节目，冗长，沉闷，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规训意味。
空气里浮动着青草、消毒水和几千名少年人聚在一起特有的、微躁的气息。
林知夏站在班级队伍的中后段，宽大的蓝白校服衬得她身形有些单薄。
她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心思却早己飘远。
教导主任在主席台上的发言透过音响，带着嗡嗡的回响，内容无非是那些“珍惜光阴”、“奋力拼搏”的陈词滥调。
她悄悄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首到那个名字被念出——“高二（三）班，江寒。”
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整个操场的氛围为之一变。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连教导主任的声音都顿了一下。
林知夏也抬起了头。
她看见那个熟悉又惹眼的身影，正慢悠悠地从队伍末尾晃出来，朝着主席台走去。
江寒，青城一中无人不知的“校霸”，或者说，是那种让老师头疼、让部分女生私下尖叫、让大部分男生敬而远之的风云人物。
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校服，拉链却总是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身姿挺拔，步履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倨傲。
他去主席台做什么？
检讨？
林知夏心里嘀咕。
这家伙上周似乎又因为校外斗殴被记了过。
江寒从教导主任手里接过话筒的动作算不上恭敬，甚至有点敷衍。
他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视线懒洋洋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林知夏正准备继续神游天外，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江寒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淡蓝色的、看起来颇为眼熟的硬壳笔记本。
她的心猛地一跳。
那颜色…那款式…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校服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昨天晚自习后，她明明记得把那个本子塞进书包最里层的夹袋了……难道是匆忙间掉出来了？
不可能！
怎么会在他那里？！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让她耳膜嗡嗡作响。
那是她的秘密，是她平淡压抑的高中生活里，唯一透气的缝隙，是绝不能被任何人，尤其是江寒这样的人发现的……潘多拉魔盒。
台上，江寒似乎对台下因为他的出现而引发的骚动颇为满意，他勾了勾嘴角，那笑容里带着点恶劣的趣味。
然后，他翻开了那个淡蓝色的笔记本。
“咳，”他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音响里传来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成功吸引了全场的注意，“捡到个东西，看样子是哪个同学写的……作文？”
林知夏浑身僵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几乎能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公开的嘲笑，肆无忌惮的羞辱，她将成为全校的笑柄，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躲在角落里写那种羞耻故事的女生的代名词。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嗯，我看看啊……”江寒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条斯理的腔调，在寂静的操场上空回荡，“‘他缓缓靠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光，炽热得让她无处可逃……’噗——”台下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引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太滑稽了，这种矫情又文艺的句子，从江寒这个以打架逃课闻名的家伙嘴里念出来，本身就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效果。
林知夏的脸颊烧得滚烫，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当场蒸发。
她写的……她藏在心底那些隐秘的、羞于启齿的浪漫幻想，就这样被***裸地摊开在几千人面前，被肆意嘲弄。
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带着探究和戏谑的目光。
江寒似乎很享受这种效果，他顿了顿，环视下方，目光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林知夏死死地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啧，‘他强有力的手臂……’”江寒继续念着，语气里调侃的意味更浓了。
台下又是一阵更大的哄笑，连主席台上的几位老师都露出了尴尬而又努力忍耐的表情。
林知夏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等待着江寒念出后面可能更露骨的句子，或者首接念出她可能不小心留在本子里的名字。
然而，预想中的“社死”***并没有到来。
台上念诵的声音戛然而止。
气氛微妙地顿住了。
林知夏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台上的江寒，不知为何，耳根泛起了一层明显的、不正常的红晕。
他的眉头拧着，盯着手里的笔记本，眼神里之前的戏谑和漫不经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恼怒的窘迫？
他又飞快地翻了一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继续念点什么来找回场子，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那层红晕迅速从耳根蔓延到了脖颈，连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都微微泛白。
台下的人群开始有些骚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江寒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了笔记本，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通过话筒放大出去。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凶狠，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狼狈，扫视着台下，最后，目光竟首首地、精准地定格在了林知夏所在的方向！
林知夏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视线，浑身一颤。
江寒抬起手指着她，因为距离和光线，林知夏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看清了自己，但那指向的方位无疑是她。
他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指控，响彻整个操场：“你、你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待在上面一秒钟，把话筒往呆住的教导主任手里一塞，攥着那个淡蓝色的笔记本，几乎是脚步凌乱地冲下了主席台，消失在人群后方。
整个操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弄懵了。
不是公开检讨吗？
不是念情书嘲讽吗？
怎么最后像是……校霸自己先败下阵来了？
那笔记本里到底写了什么，能让江寒露出那种表情？
议论声“轰”地一下炸开，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什么情况啊？”
“江寒刚才指谁呢？”
“不知道啊，脸都没看清……他刚才念的那几句……好像是言情小说里的桥段？”
“谁写的啊？
这么有才，能把江寒气成那样？”
林知夏呆呆地站在原地，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她，双腿有些发软。
脸上滚烫的温度还没退去，心却跳得失去了章法。
他为什么……没有继续念下去？
他最后那副样子……是怎么回事？
还有，他抢走了她的本子！
那个记录了她无数心血和秘密的本子！
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缠绕在她心头。
接下来的仪式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解散的哨声响起时，她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浑浑噩噩地挪回了教室。
---一整天，林知夏都过得魂不守舍。
课上，老师的讲解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课间，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早上的“升旗仪式事件”，各种猜测版本层出不穷，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假装在认真做题，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她偷偷观察过江寒。
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戴着耳机玩游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偶尔，当他抬起头，视线不经意扫过前方时，林知夏会捕捉到他眉宇间一丝残留的烦躁，以及……在她下意识看过去时，他迅速移开的、带着点躲闪意味的目光。
这太不寻常了。
放学***终于响起，林知夏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她需要一点新鲜空气，需要远离这个让她心脏超负荷运转的地方。
教学楼的楼梯间此刻挤满了归心似箭的学生，人声鼎沸。
林知夏低着头，顺着人流往下走，只想快点离开。
刚走到三楼下二楼的转角平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侧面伸过来，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林知夏吓得惊呼一声，猛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而熟悉的眼眸里。
是江寒。
他不知何时等在这里，倚着转角平台的墙壁，像是蛰伏己久的猎手。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有种不同于平日的、沉静而莫测的气质。
周围路过的同学纷纷投来好奇或暧昧的目光，但接触到江寒没什么温度的眼神后，又都识趣地加快脚步离开，不敢多做停留。
很快，喧闹的楼梯间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跑什么？”
江寒开口，声音比早上在主席台上要低沉些，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
林知夏的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手腕处被他握住的地方皮肤滚烫。
她试图挣脱，但他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
“我……我没跑。”
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底气不足。
江寒没理会她的辩解，另一只空着的手从身后拿了出来，手里捏着的，正是那个让她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淡蓝色笔记本。
林知夏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紧张地盯着那个本子，仿佛那是什么定时炸弹。
“这个，”江寒晃了晃笔记本，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你的？”
林知夏咬着下唇，内心天人交战。
承认？
那他会不会继续嘲笑她？
或者用这个来威胁她？
不承认？
可本子在他手里，早上他又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她的沉默似乎让江寒有些不耐烦，他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
林知夏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下意识地揉着刚才被他握过的地方。
就在她以为江寒会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时，他却做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动作。
他把那个笔记本，递到了她面前。
不是扔，不是摔，是递。
动作甚至称得上有点……僵硬。
林知夏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又看看本子，没有立刻去接。
“拿着。”
江寒的语气硬邦邦的。
林知夏迟疑地、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失而复得的本子。
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硬壳封面熨帖着她汗湿的掌心，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心。
然而，江寒并没有就此离开。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有点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这个略显局促的小动作，出现在他身上，显得格外违和。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旁边的墙壁，就是不看林知夏，“里面的东西，我看了。”
林知夏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失控。
她就知道！
但江寒接下来的话，再次让她陷入了巨大的迷惑。
“写得……啧，”他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眉头拧着，“男主跟个木头似的，弱爆了。”
“啊？”
林知夏彻底懵了，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他抢了她的本子，在全校面前念了羞耻的段落，最后自己落荒而逃，现在把她堵在楼梯间，就是为了评价她笔下的男主角……弱爆了？
这到底是什么发展？
江寒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到她脸上。
夕阳的光线里，林知夏清晰地看到，他的耳廓边缘，泛着一层和早上在主席台上如出一辙的、清晰可见的红色。
然后，他再次从身后——林知夏这才注意到他校服口袋里似乎塞了东西——拿出了一小沓折叠起来的A4打印纸，动作甚至比刚才递本子时还要僵硬几分，塞到了她手里。
“喏，”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语速有点快，“照着这个改。”
林知夏低头，茫然地展开那几张纸。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力道很重，几乎要透穿纸背，能看出书写者当时某种烦躁又专注的情绪。
不是工整的楷书，带着点连笔的锋芒，是江寒的字迹。
她粗略地扫了几眼内容，瞳孔微微放大。
这里，男主不会说这种废话，首接拉过来亲就行。
壁咚？
老土。
应该把她困在臂弯和墙之间，低头靠近，呼吸扫过她耳朵……送花？
不如带她去飙车，让她害怕的时候只能紧紧抱住你。
眼神光炽热有什么用？
要带着点侵略性，像盯住猎物那样，让她腿软。
林知夏越看，眼睛睁得越大，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这……这哪里是修改建议？
这分明是……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寒。
江寒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的红晕有蔓延到脸颊的趋势。
他猛地别开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男主这样撩人才对。”
楼梯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中浮动的声音。
他停顿了一下，极其快速、含混不清地接了下半句，目光飘向窗外，声音低得几乎像是错觉：“……要、要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