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旧岁，母爱凝作月光

母亲第一次说谎，是在一个阳光好得不像话的周六早晨。

林晚舟被一阵细微的碎裂声从浅眠中惊醒。

她披上外套走出卧室，看见母亲苏文卿站在厨房门口，背对着她，身影在明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僵首。

地板上，是她最喜欢的那只蓝釉咖啡杯的碎片，摊开成一片无奈的星图。

“妈，怎么了？”

晚舟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苏文卿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懵懂的神情。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淡紫色家居服，双手无措地在身前擦了擦，这是她紧张时一贯的小动作。

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晚舟时，那双总是温润清澈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惊慌，像受惊的鸟雀倏然划过平静的湖面。

那惊慌稍纵即逝，迅速被一种刻意维持的、甚至有些笨拙的镇定所覆盖。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带着点不确定：“……是猫。

刚才，有只野猫从窗台跳进来，把杯子碰掉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晚舟感觉自己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随即缓缓裂开第一道细微的纹路。

她站在原地，没有去看那些碎片，只是定定地望着母亲。

阳光透过窗户，在母亲灰白的发丝上跳跃，勾勒出她日渐清晰的皱纹。

“猫？”

晚舟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嗯，猫。”

苏文卿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眼神却开始游移，不敢与女儿对视，她弯腰想去拾掇那些碎片，指尖有些颤抖，“跑得很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晚舟终于动了，她几步上前，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阻止她去碰那些锋利的瓷片。

“妈，别用手，我去拿扫帚。”

她的声音尽可能地保持平稳，“还有，我们家住十七楼，而且，窗户关着。”

她清晰地感觉到，握住的那只手，僵硬了一下。

苏文卿愣住了，她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片，脸上浮现出一种真实的、茫然的困惑，仿佛也无法理解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

那种茫然，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晚舟感到心悸。

“哦……是吗？”

苏文卿喃喃道，她抽回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那……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最终，母女俩沉默地一起清理了现场。

苏文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晚舟身后，看着女儿用扫帚将碎片仔细地归拢到簸箕里，发出细碎的、刺耳的声响。

那只蓝釉杯子，是晚舟大学毕业那年，用第一笔兼职收入买的。

不算名贵，但她极其喜欢那片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星空的蓝色。

母亲也知道她喜欢，每次她回家，母亲总会用这个杯子给她泡咖啡，或者蜂蜜水。

现在，它碎了。

连同一些晚舟以为坚固无比的东西，似乎也一起出现了裂痕。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出现异常了。

只是之前的征兆都太过细微，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涟漪散去，便被她忙碌的生活轻易忽略。

上个月，母亲给她打电话，语气兴奋地说买到了她最爱吃的那种枇杷，个大又甜，让她周末一定回来吃。

晚舟兴冲冲地回去，看见茶几上果然摆着一盘金黄的果子，她拿起一个剥开，放入口中，酸得她立刻皱起了眉头。

“妈，这枇杷好酸。”

她嘟囔着。

母亲不信，自己也尝了一个，然后愣住了，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讶：“怎么会？

我昨天在楼下水果店尝的时候，明明很甜啊……”她看着女儿，眼神里有些无措的歉意，“晚舟，妈妈是不是……被骗了？”

晚舟当时只觉得是母亲遇上了狡猾的水果贩子，还笑着安慰了她半天。

更早一些，有时她会发现母亲忘记关紧水龙头，水珠一滴滴落下，在寂静的厨房里发出单调的回响；或者重复问她同一个问题，“晚上想吃什么？”

，在得到答案后不到十分钟，又会再问一遍。

晚舟总是用“年纪大了偶尔忘事很正常”来说服自己。

她太忙了，新项目的策划案压得她喘不过气，和男友陈默的关系也似乎进入了一个需要谨慎经营的阶段。

她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向前，以至于忽略了身后母亲身上那些悄然发生的变化。

首到今天，这个关于“猫”的谎言。

它太荒谬，太脆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轻易捅破后，露出了后面令人不安的、幽深的洞口。

收拾完碎片，苏文卿默默地走到阳台，给那几盆她精心照料的花草浇水。

晚舟站在客厅里，看着母亲的背影。

阳光将她笼罩，却驱不散晚舟心头逐渐聚拢的阴霾。

她拿起手机，走到书房，关上门。

在搜索引擎里，她犹豫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缓缓地敲下了几个字：“频繁忘事……虚构事情……是什么症状？”

跳出来的搜索结果，几乎都指向同一个名词——阿尔茨海默症。

后面还跟着一些更专业的表述：“认知功能障碍”、“记忆损害”、“视空间能力障碍”……那些冰冷的、带着医学疏离感的词汇，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晚舟的眼里，心里。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恐慌，点开了其中一个链接。

网页上罗列着早期症状：记忆减退，尤其是近期记忆；判断力下降；难以完成熟悉的工作；语言表达出现困难；将物品或钱错放在不恰当的地方；情绪或行为的改变……失去对时间或地点的概念……一条一条，像无声的审判。

晚舟靠在书架上，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被抽空。

窗外是城市的喧嚣，车流如织，人声隐约，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而书房里，她却仿佛提前触摸到了一片寂静的、正在缓慢降临的冰雪。

她想起刚才母亲那双茫然又带着些许惊慌的眼睛。

想起那只碎掉的、再也拼不回的蓝釉杯子。

想起母亲说“是猫”时，那故作镇定却漏洞百出的语气。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手机屏幕上那些刺目的文字。

她不是爱哭的人，可这一刻，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心疼和无力感的悲伤，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意识到，母亲可能不是在说谎。

她只是，真的“看见”了那只不存在的猫。

她的记忆，正在为她无法理解的遗忘，编织一个合理的外衣。

而她们曾经共同拥有的、坚实的过去，或许正从母亲的世界里，一块一块地，悄然崩塌。

晚舟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知道，那个阳光灿烂的、寻常的周六早晨，己经结束了。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