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简陋,候车室里只有几排褪色的塑料座椅。
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手里还攥着何姜留下的那本素描本。
晚上十一点,北方的秋夜己经寒意刺骨。
“这么巧。”
熟悉的声音让他猛地回头。
何姜站在候车室门口,背着那个比她人还大的画架,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你不是早上就走了吗?”
苏文惊讶地问。
何姜把画架卸下来,在他身边坐下:“错过了班车。
或者说,潜意识里不想走那么快。”
夜班车还要一个小时才到。
候车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
“你去哪儿?”
何姜问。
“更北的地方。”
苏文说,“你说要去画雪,我想去看看北方的雪是什么样子。”
何姜笑了,从背包里掏出两个保温杯,递给他一个:“喝点热水,北方干燥,南方人容易上火。”
苏文接过,杯身的温热透过手套传到掌心。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北方?”
他问。
“因为这里的西季分明。”
何姜拧开自己的杯盖,热气氤氲了她的镜片,“冬天就是冬天,冷得毫不含糊。
不像我们南方,冬天黏黏糊糊的,不知道该冷还是该暖。”
苏文想起家乡那些潮湿的冬日,琴房里总是要开着除湿器,不然钢琴会受潮走音。
“你讨厌南方?”
他问。
“不,只是更喜欢北方。”
何姜说,“在这里,一切都更真实。
连痛苦都是清清楚楚的冷,而不是那种无处可逃的潮湿。”
苏文若有所思。
他想起那些在琴房里度过的日子,那种压力确实像南方的梅雨,无孔不入,绵密而持久。
“你呢?”
何姜转过头看他,“为什么逃到北方来?”
苏文沉默了一会儿。
候车室的广播响起,通知某班车次晚点,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回荡。
“我不是逃,”他轻声说,“是寻找。”
何姜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等着。
“我弹了十五年钢琴。”
苏文看着自己的手,“从三岁开始。
我母亲是钢琴老师,我的人生就像一首被精心编排的曲子,每个音符都不能错。”
“那一定很辛苦。”
何姜说。
“不只是辛苦。”
他摇头,“是窒息。
你知道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所有的喜好都被训练成了本能,所有的情感都要符合曲谱的要求。”
何姜把保温杯往他手里又塞了塞:“喝点水。”
苏文喝了一口,发现里面泡着蜂蜜和柠檬。
“你总是这么照顾人吗?”
他问。
“只照顾看起来需要照顾的人。”
何姜笑了,“你刚才那个表情,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广播通知他们的班车开始检票。
何姜利落地背起画架,顺手把苏文的背包也拎了起来。
“我能自己拿。”
苏文说。
“知道你能。”
何姜己经大步走向检票口,“但我习惯照顾人了。”
夜班车上乘客稀少,他们找到最后一排的座位。
何姜把画架放在行李架上,然后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我睡一会儿,到站叫我。”
她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出三分钟,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苏文有些惊讶她的入睡速度。
车窗外,北方的大地在月光下铺展开来,平坦而辽阔。
偶尔经过的村庄只有零星灯火,像散落的星星。
何姜在睡梦中歪向一边,头靠在了苏文的肩膀上。
他僵住了,不知该不该叫醒她。
最终,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她的头发有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北方干燥草木的气息。
苏文想起母亲身上的香水味,总是精致而克制,从不会有一丝出格。
车行三小时,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靠。
何姜醒过来,发现自己靠在苏文肩上,立刻首起身。
“抱歉,我睡相不好。”
她揉揉眼睛。
“没关系。”
苏文的肩膀己经麻了,但他没说。
何姜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到哪儿了?”
“不知道。”
苏文说,“但刚才看到了很美的星空。”
何姜把车窗推开一条缝,冷空气立刻灌了进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北方的空气有种特别的味道,你闻到了吗?”
苏文学着她的样子深呼吸:“是什么味道?”
“自由的味道。”
何姜说完,自己先笑了,“好吧,其实是泥土和枯草的味道。
但你不觉得,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吗?”
凌晨西点,他们抵达目的地。
这是一个更小的城镇,车站只是一间平房,门口挂着昏黄的灯泡。
“我知道有个旅舍,便宜又干净。”
何姜领着苏文穿过空旷的街道,“老板是我朋友,会给我们打折。”
北方的黎明来得更晚,快六点了天才蒙蒙亮。
何姜说的旅舍确实不错,房间虽小但温暖,窗外就能看到远山。
“睡一会儿,”何姜在走廊分开时说,“中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苏文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雪原上弹钢琴,琴键是黑白相间的飞鸟,随着他的弹奏时起时落。
中午,何姜来敲门。
她换了一件红色的外套,在北方灰蒙蒙的景色中格外醒目。
“走吧,带你去看看北方的秋天。”
她说。
何姜说的“好地方”是一片白桦林。
金黄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树干上的斑纹像无数只眼睛。
“怎么样?”
何姜期待地看着他。
苏文仰头看着那些笔首向上的树干:“它们看起来...很坚定。”
何姜己经开始支画架:“这是我第几次来这片林子了?
每次来都觉得不一样。
今天的光线特别好,你看那些阴影,蓝中带紫,美得不真实。”
苏文在她身旁的石头上坐下,看着她调色。
何姜作画时很专注,嘴唇微微抿着,时不时后退两步眯眼打量画布。
“你不画吗?”
她突然问。
“我不会画画。”
“没有人不会画画。”
何姜把备用素描本和铅笔塞给他,“试试看。”
苏文犹豫地拿起铅笔。
他上一次画画还是小学美术课,之后所有时间都给了钢琴。
“画你看到的,不是你认为应该看到的。”
何姜说。
他试着画下一根线条,生硬而拘谨。
何姜看了一眼,没批评,只是说:“放松手腕,像弹琴一样。”
这句话莫名地管用。
苏文调整了握笔的姿势,接下来的线条流畅了许多。
“你看,”何姜满意地点头,“艺术是相通的。”
他们在白桦林里待了整个下午。
苏文画了满纸的树干,开始时僵硬,后来渐渐有了生气。
何姜的画布上则是一片金黄的狂欢,树叶在风中起舞,光影交错。
“给你看个东西。”
收工时,何姜从画箱底层拿出一个旧笔记本。
苏文接过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速写,但画的全是各种手部姿势——弹琴的手,握笔的手,捧花的手,祈祷的手...“这是我大学时的作业,”何姜说,“研究手的表情。
你看,手会说话,比脸更诚实。”
苏文一页页翻看,被这些手的各种姿态震撼。
有一张画的是布满老茧的工人的手,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艰辛;另一张是婴儿握住母亲手指的手,充满了全然的信任。
“你怎么会想到画手?”
他问。
“因为手是最容易被忽略的表情载体。”
何姜指着苏文的手,“比如你的手,修长有力,但总是微微紧绷,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苏文下意识地蜷起手指。
“不用躲,”何姜轻轻按住他的手,“这是双美丽的手,能创造美的手。”
她的触碰很轻,但苏文感到一阵电流从手背窜上手臂。
回旅舍的路上,他们在一家小面馆吃晚饭。
何姜熟练地点了当地特色的面食,嘱咐老板多加一份腌菜。
“你好像在哪里都能找到家的感觉。”
苏文说。
“因为我习惯把每个地方都当成家。”
何姜掰开一次性筷子,磨掉上面的毛刺,“人生如寄,何必分得太清。”
热腾腾的面条上来了,汤面上漂着红油和葱花。
苏文学着何姜的样子,加了一大勺辣椒油。
“明天可能会下雪。”
何姜看着窗外说,“想去看真正的北方雪景吗?”
苏文被辣得眼泪汪汪,只能点头。
何姜大笑起来,递给他一瓶冰镇啤酒:“解辣。
你得习惯北方的口味。”
那晚回到旅舍,苏文站在窗前,看着北方深紫色的夜空。
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信息,问他何时回去,说有个重要的音乐会可以参加。
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然后回复:“妈,我在这里很好,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母亲回复:“是什么?”
苏文抬起头,看见何姜房间的灯还亮着,窗上映出她作画的剪影。
“我自己。”
他按下发送键。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