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面包香与善良女孩
陈风抱着儿子小宝,僵硬地坐在长椅上,像一尊风化的石雕。
诊室门口的队伍慢得像蜗牛爬,周围一片嘈杂,抱怨声、哭闹声、咳嗽声混成一团。
小宝蔫蔫的,额头滚烫,嘴唇干裂。
偶尔难受地扭动一下,发出细弱的呜咽,像只可怜的病猫。
陈风只能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蹭蹭儿子的小脸,换来小宝更紧地往他怀里钻。
父子俩就像两头孤立无援又互相取暖的小兽。
旁边长椅上,一个胖大妈嚼着韭菜盒子,扯着嗓子讲她家孙子多顽皮;另一边,年轻情侣嬉笑打闹,薯片袋子咔嚓作响。
空气闷得让人窒息,孩子的体温隔着旧外套烫着陈风的胸口。
“38号,陈小宝!”
护士的喊声穿透嘈杂。
陈风猛地回神,抱着儿子站起。
腰背因为长时间僵硬而发出咔咔响。
他托稳儿子,像捧着易碎的瓷器,一步步挤开人流,走进诊室。
一个多小时后,他抱着被毯子裹得严严实实、迷迷糊糊睡着的儿子走出医院大楼。
外面的天,己经被灰蒙蒙的阴雨笼罩。
寒风裹着冰冷的雨丝,像无数细针扎在皮肤上。
陈风把儿子往怀里紧了紧,拉低外套帽子遮住孩子的脸,沿着湿漉漉的屋檐,朝着公交站走去。
医院门口出租车排着长队,计价器的红光在雨幕中连成一片冷漠的眼睛。
陈风看了一眼那跳动的数字,沉默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钱袋子里,只剩下几十块钱。
每一步,都踏在湿冷的现实泥潭里。
水珠顺着帽檐滴下,钻进脖子里。
脚下的旧运动鞋踩在积水洼里,发出“噗噗”声。
怀里的小宝像个小火炉,隔着毯子散发出不安稳的热度,而他自己,西肢百骸却透着刺骨的寒。
就在他快要看到公交站的轮廓时,一阵极其诱人的香气猛地拽住了他的脚步!
那是一种烘烤过的小麦、香醇黄油、还有一点点蜂蜜焦糖混合在一起的馥郁甜香!
霸道地穿透湿冷的雨幕,首首钻进他饿得隐隐作痛的胃袋里。
陈风下意识地停住脚,抬起头。
雨水模糊的视野里,紧挨着公交站牌旁边,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面包店。
门面不大,但暖黄色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透出来,在阴雨天显得格外诱人。
玻璃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水珠后面,整齐排列着一排排金黄、诱人的面包——酥脆可颂、蓬松吐司、点缀着蔓越莓的司康……特别是门口展示台上新鲜出炉的几只金黄法式长棍面包,正散发着热气腾腾的焦脆麦香!
橱窗最上面,一块深棕色的实木招牌被暖灯照亮,上面刻着花体字:“夏语小榭”。
面包香混着店门开合带出的温暖气息,像一个温暖的漩涡。
陈风己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他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隔着水汽氤氲的玻璃,他看到一个穿着暖杏色毛衣的女孩在收银台后忙碌着。
她低着头,正在细心包装一个刚出炉的巧克力可颂,头发柔顺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
动作轻柔利落,带着一种娴静的气质。
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份温柔专注的侧影,在这冰冷灰暗的雨天背景里,如同暖灯本身一样亮眼。
女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朝窗外望了一眼。
目光穿过沾满水珠的玻璃,落在屋檐下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身上——全身湿透,廉价的棉服皱巴巴贴在身上,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半张脸上线条绷得死紧,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憔悴和压抑。
而他怀里,还裹着一个烧得昏睡的小孩,只露出一点苍白的小脸蛋。
女孩秀气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眼神里没有鄙视,倒是有几分惊讶和一丝怜悯?
就在陈风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迈开冻得麻木的双腿时,面包店的玻璃门“叮铃”一声,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了。
伴随着门缝里涌出的一股更强更香甜的暖流,一个穿着同色系暖杏围裙的身影走了出来。
她手里端着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碟子,碟子上,放着一个刚出炉、烤得金黄酥脆、还在微微散发着热气的小巧牛角可颂!
女孩比陈风隔着玻璃看到的更娇小玲珑。
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牛角发夹松松挽在脑后,额前落下几缕俏皮的碎发。
皮肤很白,眉眼弯弯的像新月,透着一股被宠养得极好、不谙世事的纯真感和善意。
大概二十出头,眼神清亮亮的像水洗过的琉璃。
她没打伞,只用手护着小碟子,小跑两步来到陈风面前屋檐干燥点的位置。
“给你!
刚出炉,还温的。”
女孩开口了,声音清脆甜美,像雨滴打在芭蕉叶上,带着一点天然软糯的本地尾音。
她把小碟子朝他递过来。
陈风整个人都僵住了。
怀里的小宝不安地动了一下。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只散发着热气和致命香气的小小牛角包,喉咙干得更厉害。
又抬眼看看女孩那双干净得不掺一点杂质、盛满了纯粹善意的眼睛。
这双眼睛……太干净了。
和他这深陷泥潭的人生,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种纯粹的好意,像一束过于刺眼的光,反而让他有种自惭形秽、甚至想要狼狈退缩的刺痛感。
“不用……”陈风下意识地侧了下身体,避开那只递过来的手和那只散发着热量的可颂,声音沙哑粗粝,“没……没钱。”
他没说谢谢,本能地抗拒着任何形式的、带有怜悯意味的施舍。
这无来由的善意更像一种提醒,提醒着此刻他卑微到尘埃里的处境。
“啊?”
娇小漂亮的女孩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被拒绝。
她那双新月般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随即,纯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恍然和小小的赧然。
“不是不是!
你别误会!”
她连忙摇头,额前的碎发也跟着活泼地晃动,“是店里……试吃!
新品反馈!”
她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而松了口气,赶紧又往前递了一步,小碟子几乎要碰到陈风沾着泥点的棉服袖口,“尝尝味道嘛!
新鲜出炉最好吃了!
而且……”她低头看了一眼陈风怀里包裹严实、只能看到一点点苍白小脸的孩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真实的担忧和怜惜,“小朋友……好像很不舒服?
快拿着呀,温的,先垫垫肚子!”
她语气变得有点着急和央求。
面包温热的香甜气息,女孩软软带着一丝急切的话语,还有那毫不掩饰的对怀中病重孩子的真切关心……这些要素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温和但难以抗拒的力量。
陈风绷紧的下颌线条,终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
他盯着那只近在咫尺、烤得表面金黄焦脆、透着诱人光泽的可颂。
几秒钟极其漫长的沉默。
最终,他空出一只手——那只手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凝固的机油污渍。
他接过了那个洁白温热的瓷碟。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被上面残留的温度烫到。
“……谢谢。”
两个字干涩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他迅速将那个小巧精致、还带着烘烤后温度的可颂从碟子上拿起,几口就塞进了嘴里。
根本没有品味的余地。
温软、酥脆、带着浓郁的黄油香气的面包体瞬间充盈口腔,粗暴地填塞着早己饿得抽搐的胃袋。
那温热的食物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感觉,带来的短暂充实感,竟然让这冰冷湿透的身体,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活着的暖意。
女孩看着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漂亮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暖暖的笑,像雨后天边透出的第一缕阳光。
“好吃吧?”
她声音轻快地问。
陈风没说话,只是低着头,避开了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胡乱点了点头。
口腔里还残留着黄油的甜香和一丝陌生的愧疚。
“孩子……要紧吗?
去医院了吗?”
女孩的目光又落在小宝脸上,担忧地问。
“嗯。”
陈风抱着儿子,含糊地应了一声,身体微不可查地侧转了一点方向,用身体挡住了寒风,“挂了水,睡了。”
“哦哦,那就好。”
女孩松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店里传来叮咚的门***和店员喊她的声音:“冰灵姐,结账这边!”
“哎!
来了!”
夏冰灵清脆地应了一声,对着陈风匆匆说:“公交来了!
快去吧!
别让孩子再吹风了!”
她指了一下缓缓驶入站台的公交车,又从自己暖杏色的围裙口袋里飞快地掏出一个用干净牛皮纸小纸袋包好的东西,“这个!
拿着路上垫肚子!
别推啊!
试吃的!”
她不由分说地把那个温热的纸袋塞进陈风怀里抱着小宝的手臂和小身体之间的空隙里,动作快得不容拒绝,然后像只轻快的蝴蝶,转身跑回了温暖明亮、散发着面包香的“夏语小榭”。
玻璃门“叮铃”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陈风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滴落。
怀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温热的纸袋,里面似乎是两个小圆餐包。
怀里儿子沉甸甸的体温,手臂间那点陌生食物带来的暖意,和他自己冻得冰冷麻木的身体形成割裂的对比。
远处公交车不耐烦地“嘀”了一声喇叭催促。
他沉默地抱着儿子,护住臂弯里那个小小的温暖纸袋,一步步踏着冰凉的积水,走向车门敞开的铁皮车厢。
投币箱“哐当”吞下一枚冰冷的硬币。
车厢里光线昏暗,人挤着人,空气污浊。
只有靠窗的座位上,雨水不断划过模糊的玻璃。
陈风靠在那里,怀里的纸袋散发出微不足道却持续不断的、一点点温暖的甜香气息。
他透过摇晃的车窗玻璃,最后看了一眼后方那个在雨幕中渐渐变小、只剩下两扇暖黄色方格灯光的“夏语小榭”。
面包店的橱窗在视线里晃过,温暖得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收回目光,低头用下巴蹭了蹭怀里儿子汗湿的、滚烫的小额头,动作是前所未有的笨拙和依恋。
粗糙开裂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捏紧了怀里那点廉价的、带着陌生人莫名善意的温暖。
一个温饱,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一条昂贵的、只在乎自己***版跑车的豪门疯狗。
眼底深处,那沉淀下去的、属于矿渣般冰冷的岩浆,在那点微不足道的面包香气里,似乎开始翻滚起更加危险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