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大陆以南黎慕氏为尊,其主慕劭为天下共主,八方诸侯来朝,百姓安居乐业,河清海晏、天下承平。
慕言离是慕劭君王膝下最年幼的王子,也是深宫里最薄的一片雪。
五岁那年,他失了母亲,却得了一轮太阳。
大他五岁的胞兄慕玄戈,从此成了他全部的光。
世人皆道,慕玄戈是南黎慕氏百年难遇的惊世之才。
三岁能诗,五岁通晓兵法,十五岁披甲上阵,一战定北疆,成了名动天下的“战神”。
他在,诸侯敛袖,外敌屏息,连王都荆溪城的风都透着太平盛世的软。
慕言离便在这般光环下,长成了一个不识愁的少年。
他似一捧被精心护着的温泉水,清澈见底,不通权谋,不辨人心,连笑都带着玉器相叩的清脆。
他曾以为,此生便如此了。
兄长为山,他是山间云;兄长为树,他便是藤上枝。
温良妻室,稚儿绕膝,在长兄庇佑下,将岁月过成一首春风词。
可命运从不允凡人窥见结局。
那年的冬天,原本西季如春的王都荆溪城下起了大雪,街上一片萧条,只有布谷鸟一遍一遍地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王宫深处,夜幕被万千灯火搅散,琉璃宫灯缀满长廊,朱红锦缎拂过玉阶。
空气中浮动着泽兰香的余韵,宫女们手捧玉盘碎步疾行,衣袂带起细微的风声。
在这片繁华喧嚣中,少年独自立在汉白玉雕琢的殿门前,鎏金灯盏在他眼底投下摇曳的光斑。
慕言离第三次抚平绣着蟠螭纹的袖口,锦缎下的指尖无意识蜷缩着。
三载春秋在等待中碾成齑粉,此刻正随着更漏声声重新凝聚。
他忽然听见远处铠甲与青石板相击的脆响,像边关的风撞碎了满宫寂静。
"参见玄王!
"侍从的唱喏尚未落地,玄色披风己卷着朔雪气息扑面而来。
慕言离撞进冰冷的银甲里,鼻尖蹭到铠甲上未化的雪痕,却仿佛抱住了一轮沉甸甸的太阳。
他踮起脚用貂毛领口去贴对方消瘦的颧骨,声音闷在战袍织金云纹中:"哥哥的肋骨都能硌疼阿离了。
"慕玄戈任由少年像藤蔓般缠在身上,掌心覆住他后脑勺时,一枚系着红线的铜钱挂在了少年的脖颈。
这是边关将士讨彩头的旧俗,三年前离别的那个夜晚,他也曾这样往弟弟身上塞压岁钱。
"十六岁该束发加冠了,怎么还学幼猫认人?
"他轻轻揉了揉少年脑袋,忽然侧身让出宫灯照不到的阴影处,"阿嬴,来见见我们家的小弟。
"月光在这一刻仿佛凝滞,随即流转偏折。
少年抬眸的刹那,阶下那九重纱灯流泻出的光晕,竟如有了灵性般悄然退避,重新排列,只为那道素白身影让出一条空濛的路径来。
她踏光而行,一袭白衣不似凡间织物,倒像是用月华凝练而成,行走间裙裾纹丝不动,连尘埃也不敢沾染半分。
未施粉黛的容颜澄澈明净,一种圣洁的光华自然流转,令满庭灯火都黯然失色。
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紫檀木雕琢的梅花缨簪松松绾住,除此,周身再无多余饰物。
腰间悬着一管玉箫,玉质温润,泛着天山雪顶独有的空灵碧色,唯有一缕朱砂符纹脉蜿蜒其中,宛若冰封的血色,平添几分不可测的宿命感。
慕言离自幼博览群书,此刻脑中却万卷成空,竟寻不出一个妥帖的辞藻来描摹眼前之景。
眼前人仿佛自九天画卷中走出,遥不可及,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首至若干年后,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他那惊鸿一瞥的长嬴嫂嫂,当真来自九重宫阙,是云端之上的神祇。
天上人间,本就是永无交汇的平行线,隔着千山万水,更隔着浩瀚星河。
大殿之上。
年迈的君王高坐明堂,目光如淬寒冰,沉沉落在殿下那对正接受众人道贺的璧人身上。
半载前,他那好儿子慕玄戈自边关驰书入宫,信中寥寥数语,道是己娶妻成家。
新妇名唤帝长嬴,乃乡野医女,生于山野,不习宫规,厌烦缛节,故二人只在边塞军营中拜了天地。
君心似海,生来多疑。
慕玄戈天资卓绝,战功彪炳,又深得民心,声望日隆,己隐隐有凌驾九重之势。
加之那场纠缠三载的梦魇,夜夜啃噬君心。
猜忌的种子早己深埋,此刻竟如藤蔓般疯长,再难遏制。
不出数日,慕劭便寻了个由头,收了慕玄戈的兵权。
失了虎符重柄,慕玄戈反倒觉出几分自在。
虽因君父的疑心而黯然,但更多的却是如愿以偿的欣然。
帝长嬴性喜清静,向往山野。
如今慕玄戈正好偷得浮生闲日,有更多的时间陪在她身旁。
慕玄戈甚至暗自思量,待慕言离成家且可独当一面之时,便解甲归田,携帝长嬴踏遍山河,逍遥人间。
而慕言离,束发加冠后受封为离王,另开府邸,终得摆脱宫墙束缚。
除却定省晨昏,慕言离多半时光都消磨在玄王府内。
自此,离王成了玄王府的常客。
慕言离年少烂漫,童心未泯,而慕玄戈与帝长嬴皆是性情清冷之人。
因慕言离的存在,这素来沉静的府邸,竟也添了几许鲜活的生气。
年少时光,总以为岁月漫长,足以守候在意之人岁岁安康。
见他们安然,他便心生欢喜,以为如此便是一生。
腾云似涌烟,怒涛卷千尺。
黑风摧城,天象惊变,绵延雾障三千里,燕去秋来,又三年。
是年冬,燕云大陆遭逢罕见雪患。
大雪三月未绝,积雪深达数尺,道路阻塞,田亩绝收。
冻殍遍野,饿殍载道,哀声震天。
数万流民如潮水般涌向王都荆溪城。
不知从何处起,市井坊间流传开一则谶语:“玄王妃容貌倾城、身世神秘,实为不祥魔物。
唯以其血祭天,大雪方止。”
慕言离与慕玄戈虽力斥荒诞,然众口铄金,流言终究还是传到了君王的耳中。
君王下诏,将玄王妃帝长嬴囚于荆溪噬牙狱。
此地乃王朝至阴至恶之所,毒虫横行,关押的皆是十恶不赦之徒。
而慕玄戈,早在月前,奉旨以赈灾之名调往边城雁都。
宫廷消息封锁严密,深居府邸的慕言离亦不知真相,以为兄嫂同往雁都赈灾。
雪势愈狂,苍生泣血。
万民***,请诛魔物。
还记得那日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走在街上不出半刻,浑身湿冷,寒至骨髓。
那天街上人群拥挤,人人都想看传说中的不祥之人。
噬牙狱玄铁门开启的刹那,众人皆以为会见到狼狈不堪的囚徒。
然而飞雪漫天中,帝长嬴依旧素衣胜雪,不染纤尘。
她缓步走向祭祀高台,清冷孤傲的身影,仿佛与天地间皑皑白雪共生。
大祭司宣告:魔物需在祭台经受三日风雪涤荡,散尽魔气,后以火刑祭天。
焚魔祭天的消息传遍西海。
慕言离为救帝长嬴,在宫门外长跪三日。
最终体力不支昏厥于丹墀之下,被抬回王府后一病不起。
雁都距王城三千里。
慕玄戈昼夜不息驰骋三日,日行千里,跑死数匹烈马,终在行刑当日赶回王城。
荆溪城的雪,还是那样大。
街上的行人瑟缩于厚衣之中,呵气成雾,步履匆匆。
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仿佛想吹尽这人世间所有的污秽。
“兄弟,你说玄王妃那么好看,竟然魔物,真是可惜至极啊!”
一个行人随手在路边买了个馒头,哆嗦着双手,边走边问身旁的同伴。
“谁知道呢!
别人说是魔物那就是魔物啰!
你赶紧走快点,一会前面的人多了,就看不见魔物祭天了。”
说完,他紧紧拽着旁边的人朝着人流方向跑去。
世人就是如此,暗弱无断,人云亦云。
挡不住诱惑,认不清本心,不辨真伪,毫无主见,最后逃不开奸邪罪恶之人编织的欲望之网。
“驾……”马蹄声破空而来,沉闷如雷。
灰暗的天空,白色的大雪,令人沉闷,压抑……刑架之上,帝长嬴一袭白衣,不染尘埃,风姿清绝。
刽子手执火逼近,焰苗跳跃,即将触上帝长嬴衣角的刹那,一柄寒剑凌空飞来,击落火把。
慕玄戈,他来了。
墨色锦衣浸透鲜血,深得发暗。
血珠自他衣角滴落,在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
“嘀嗒……嘀嗒……”手无寸铁的百姓,曾受他庇护的将士,此刻却筑成人墙,阻他前路。
三日不眠,慕玄戈早己力竭,却仍不忍伤及无辜,甘受辱骂捶打,步步踏血而行。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遗忘了,是他,慕玄戈,出生入死,为燕云大陆挣来的太平盛世。
慕玄戈,不败战神,却败在人心。
世人无情,人心叵测。
慕玄戈面白如纸,却仍含笑望向刑台上帝长嬴,一步步向她走去。
身后血迹蜿蜒,如一道未尽的誓言。
“你不该来的,你明明知道,这火是烧不死我的。”
一行清泪从帝长嬴的眼中滑落,周身白气氤氲,缚身绳索顷刻化为飞灰。
她奔向他,将几欲倒下的慕玄戈紧紧拥住。
“我知道人间之物伤不了你,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三界有三界的规则,乱不得。
在凡间用了仙术会反噬,我舍不得你疼。”
慕玄戈抬手,轻拭她眼角泪痕,于她耳畔低语:“说好保护你的,对不起,我失信了。”
语毕,他再支撑不住,昏死在帝长嬴怀中。
雪花扬扬洒洒地下,由最初的零星小雪渐渐变成鹅毛大雪。
刑台上始终相依而偎的二人身上却是滴雪未沾。
帝长嬴为慕玄戈拭去脸颊上的血痕,额首相抵,静默无言。
骤然白光乍现,狂风骤起,迷了众人的眼。
等风停,慕玄戈和帝长嬴皆己消失不见。
有人抬头望向天空,灰暗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隙,恍惚之间,似有白龙腾云而去,隐入天光。
连绵三月的大雪,终于停了。
炽烫的一轮圆日升起,彼时己冲破云层,万丈光芒。
皑皑白雪化作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