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田垄间的泥土依旧粘稠沉重,锄头挥舞下去带起的土块,砸在脚面上依旧生疼。
饥饿的阴影,如同盘旋的秃鹫,从未真正远离这个小小的窦家庄。
那点灵光,像他脑中的一盏小油灯,让他的思绪更清晰些,记东西更快些,但这有什么用呢?
它不能让贫瘠的土地多长出一粒粮食,不能让苛捐杂税减少半分,更不能让郡城那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正眼瞧一下这黄土里挣扎的蚁民。
“建德,听说城里的大户人家,最喜欢招你们这样的‘灵光人’当账房、当管事,吃穿不愁,还能见世面哩!”
邻家的大叔趁着歇晌的功夫,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汗,带着一丝羡慕劝道。
“你这娃,有本事了,何苦还在这土里刨食?
去外面,肯定比我们强百倍!”
窦建德正将一捧混着碎石和草根的土块捏碎,闻言只是咧了咧嘴,露出被太阳晒得有些干裂的嘴唇:“叔,外面……就真的好吗?”
他抬头,望向官道延伸的方向,那里通向繁华却也深不可测的郡城,乃至更广阔的天地。
“外面?”
大叔一愣,随即叹了口气。
“外面……至少饿不死吧?
城里总有口饭吃。”
“是啊,饿不死。”
窦建德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其年轻面容不符的沉静。
“可叔,您觉得,这村子像个囚笼,把我们困死在这穷地方。
那外面呢?
郡城里的贩夫走卒,商铺里的伙计学徒,还有那些依附大户的门客家奴……他们就不是囚徒了吗?
只不过关他们的笼子,镀了层金边,看着亮堂些罢了。”
他顿了顿,将一块硌手的石头远远扔开,仿佛扔掉某种无形的枷锁:“在这村里,我饿肚子,是为我自己,为爹娘,为这块生养我的地。
去了外面,给人当牛做马,饿不饿肚子,活得好不好,全看主家脸色,看官老爷们的心情,看那层层叠叠的规矩。
这和我现在,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主人当囚徒。
甚至……可能更身不由己。”
大叔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
世道艰难,哪里不是囚笼?
只是窦家小子这想法,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头发凉的清醒和倔强。
又到了征税的日子。
还是那个瘦高的税吏,带着两个不耐烦的郡兵,熟门熟路地来到窦家庄。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绝望的气息。
村民们瑟缩着,将家里仅存的一点口粮、几只瘦弱的鸡鸭、甚至几尺粗布战战兢兢地捧出来。
税吏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窦建德身上。
窦建德正帮着父亲将一小袋瘪瘪的麦子拖过来,额头上是汗水混合的泥印。
税吏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是单纯的贪婪和跋扈。
里面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还有一点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认得这个小子。
郡丞大人亲自“关照”过,觉醒了智慧灵光的那个。
看着窦建德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坦然地将那点可怜的粮食交上来,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衣衫下依旧挺首的脊梁,税吏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烦躁。
“窦建德。”
税吏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腔调。
“有这本事,何苦在这里熬日子?
随便去城里找份差事,总比在这泥地里打滚强。
凭你这点‘灵光’,给老爷们当个清客、记个账,也不至于让爹娘跟着你吃糠咽菜吧?”
这话语里,有诱惑,有试探,也有一丝“好心”的规劝,但更多的,是一种“你本可以和我们一样”的优越感。
窦建德抬起头,汗水顺着眉骨流下,划过他年轻却己显风霜的脸颊。
他迎着税吏复杂的目光,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卑微,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透彻和一丝淡淡的嘲讽。
“谢官爷提点。”
窦建德的声音清晰而平静。
“只是小子愚钝,想不明白一件事。”
“哦?
何事?”
税吏挑眉。
“小子在这村里,虽是囚徒,好歹知道自己是为何劳作,为谁挨饿。
若是离了这土,去了官爷说的好地方,小子怕就成了那牵线木偶。
一举一动,一食一饮,皆不由己心,全看那提线的手是紧是松,是喜是怒。”
他顿了顿,目光首视着税吏那双带着官场油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官爷,您说,那提线木偶,比起我这田里的囚徒,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呢?”
“你!”
税吏脸色一僵,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那点怜悯瞬间消失,只剩下被冒犯的恼怒和一丝狼狈。
窦建德却不再看他,低下头,恭敬地将那袋麦子推到税吏脚边,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他弯腰,继续去整理那些散落的农具,动作沉稳有力,带着泥土的厚重气息。
税吏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仿佛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样子,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他想呵斥,想教训,但想起郡丞大人那意味深长的“留着更有用”。
终究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满腹的憋闷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催促着手下赶紧收完东西走人。
这小子……这眼神……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马蹄声再次远去,留下更深的绝望和空荡的粮缸。
窦建德没有去看村民们麻木空洞的眼神。
他扛起锄头,走向自家的田地。
脚下的土地依旧贫瘠,硌脚的石子很多。
但他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智慧灵光在脑中微弱地闪烁。
他不再仅仅是用身体去感受这土地的温度和坚硬。
他开始“看”——看那被锄头翻开的土层下,不同颜色土壤的分布;看那稀疏的麦苗如何在干旱中顽强地探出细弱的叶片;看雨水冲刷留下的沟壑,思考着如何垒砌小小的土埂才能留住那一点点宝贵的水分;看邻家老农在田垄间看似笨拙却蕴含世代经验的小动作。
他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在脑中默默计算着:一亩地,需要多少种子?
多少肥力?
多少水?
除掉多少杂草?
付出多少人力?
最后能收获多少?
这些数字,不再仅仅是模糊的概念,在智慧灵光的辅助下,渐渐变得清晰,形成一种对“生产”最原始、最深刻的理解。
汗水滴入泥土,瞬间消失不见。
窦建德的目光掠过这片养育他、也困缚他的土地,望向更远处在同样土地上挣扎的、沉默的、如同野草般的人们。
他理解他们的麻木,那是无数次希望被碾碎后的本能保护。
他理解他们的忍耐,那是为了活下去刻进骨子里的卑微。
他理解他们眼中偶尔闪过的、如同野火般瞬间即逝的愤怒,那是被压榨到极限时灵魂的嘶吼。
“官位天赋……集体意志……”窦建德在心中默念,手中的锄头落下,刨开一块板结的硬土。
“你们的力量,源于秩序,源于赋予,源于无数人盲目的‘相信’。
那么……”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如同脚下这片沉默而厚重的土地。
“这片土地上,无数个像我一样,像爹娘一样,像叔伯乡亲一样,只知道埋头劳作、沉默忍耐、却又在骨子里渴望活下去、活得稍微像个人样的‘草籽’们……他们心中那点微弱的、甚至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相信’——相信土地能长出粮食,相信老天爷不会绝人之路,相信……总有一天……”窦建德没有再说下去。
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挥下了锄头。
笃!
一声闷响,仿佛敲打在某种无形壁垒之上。
他脑中的那点智慧灵光,在这日复一日的、枯燥沉重的劳动中,在对这时代最底层人民生产生活的深刻体察里。
似乎……更加凝实了一分。
不再是飘摇的烛火,而像一颗沉入沃土的种子,悄然汲取着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