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绿萝和我,都快要不行了
城市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吞没了白日的喧嚣,只留下冰冷的霓虹和永不停歇的、低沉的嗡鸣。
而我所在的这栋写字楼,就是巨兽体内一根仍在顽固搏动的血管,灯光惨白,映照着寥寥几个和我一样被“剩下”的灵魂。
我,林晚星,二十八岁,曾用五年时间,从实习生爬到这家互联网巨头旗下核心电商部门的高级运营经理。
头衔听着光鲜,薪水也确实对得起熬夜损耗的肝和头皮露大片。
但此刻,我对着电脑屏幕上那密密麻麻、不断跳动的数据图表,感觉自己的生命值也在随之飞速流逝。
胃里一阵熟悉的、拧绞般的抽搐袭来。
这是连续鏖战七十二小时,仅靠冰美式、高糖零食和强效止痛片硬扛的后遗症。
喉咙干涩发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那是压力大到极致时,身体发出的无声***。
桌面上,七八个叠在一起的马克杯残留着不同颜色的咖啡渍,像一幅抽象派的绝望画作。
旁边,是吃了一半己经冷透、油脂凝固的外卖盒子。
“晚星,OKR的复盘报告,老板明天……不,准确说是今天上午十点,必须要看到初稿。
他强调,这次一定要看到‘深度’和‘格局’,不能只是数据的罗列。”
企业微信的对话框突兀地跳动起来,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发信人是我的顶头上司,Jacky周。
他的头像是一张在戈壁滩徒步的背影,彰显着某种虚假的“探索精神”,而对话框里的文字,却永远散发着PUA的陈腐气息。
深度?
格局?
我盯着那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痉挛的冷笑。
为了刚刚结束的这个“S+级”全域营销大促,我们整个团队几乎住在了公司,通宵达旦两个月。
市场大盘整体下滑,竞争对手不惜亏本砸流量搞骚操作,最终数据只是勉强达成保底目标。
现在,项目结束,庆功宴的酒杯还没凉透,这口“缺乏深度和格局”的黑锅,己经精准地瞄准了我的后背。
我试图移动鼠标,点开那个该死的报告文档,但指尖传来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视线开始模糊,屏幕上的字迹扭曲、旋转,像是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漩涡。
紧接着,眼前猛地一黑!
不是困倦的闭眼,而是某种生理性的、短暂的失明。
心脏,那只我一首勉强安抚着的困兽,在停跳了令人心悸的一瞬之后,开始疯狂暴走!
咚咚!
咚咚咚!
它毫无章法地、沉重地撞击着我的胸腔,力道之大,震得我耳膜轰鸣,连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强烈的窒息感像湿冷的裹尸布,瞬间包裹了我。
我下意识地张大嘴巴,却吸不进足够的氧气。
冷汗,冰凉的、粘腻的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几乎是一瞬间就浸透了我价格不菲的真丝衬衫的后背。
我死死扶住冰冷的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正在急速褪去,西肢末端开始发麻、发冷。
不行了。
这一次,好像真的不行了。
不是以往那种“好累好想死”的夸张抱怨,而是一种清晰的、生理上的濒危信号。
我仿佛能看到明天的行业快讯标题:《XX公司女高管深夜猝死工位,疑因过度劳累》,或者内部群里那些真假难辨的惋惜和暗自庆幸。
恐慌,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思维和所谓的“职业素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抓过放在桌角的手机。
那盆跟我同期进入公司,被视为我“职场幸运物”的绿萝,就挨着手机。
它曾经绿意盎然,枝叶舒展,在每个加班的深夜给我一丝虚假的生机慰藉。
可现在,它和我一样,蔫了。
叶片无力地耷拉着,边缘卷曲,泛着不健康的焦黄,无论我浇多少水,施多少昂贵的营养液,它都固执地呈现出一种“我不想活了,你也别勉强我”的颓丧姿态。
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此刻的状态。
我解锁屏幕,刺眼的光亮让我眯起了眼睛。
手指悬在Jacky周的头像上,停顿了大约三秒——这三秒,仿佛是对我过去五年职业生涯的默哀。
然后,我敲下字,每一个字母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周总,世界那么大,我想活着去看看。
辞职,现在,立刻,马上。”
没有斟酌措辞,没有考虑后果,没有理会所谓的“职业操守”和“行业口碑”。
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一种近乎虚脱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奇异解脱感的情绪,席卷了我。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如同被投入滚水的青蛙,剧烈地振动、响铃起来。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从Jacky周,跳到关系尚可的同事A,再到嗅到味道的猎头B……微信消息的提示音接二连三地炸开。
我没有接。
任何一个都没有。
我只是缓慢地、坚定地,长按了侧边的电源键。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世界,真的清净了。
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空调嗡嗡声,窗外城市永不眠息的低吼,同事键盘的敲击声……所有的一切,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剩下我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实实在在的证明——我还活着。
我扶着桌子,勉强站起身,双腿软得像面条。
我环顾这个承载了我无数日夜的格子间,属于我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怜。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那盆绿萝上。
带走它。
这个念头异常清晰。
我拔掉笔记本电源,将私人用品胡乱塞进通勤包,然后,像抱起一个婴儿般,小心翼翼地将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护在怀里。
花盆边缘冰冷的触感,反而让我清醒了一些。
我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惨烈战役、却丢盔卸甲、只剩一口气的逃兵,抱着我唯一的“战利品”(或者说“难友”),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这座吞噬了我所有青春、热情和健康的水泥钢铁森林。
电梯下行时失重感让我一阵眩晕。
走出旋转门,凌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味道,却让我贪婪地深吸了几口。
回头望了一眼那栋依旧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它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埋葬了我五年的时光。
而此刻,我从中爬了出来,狼狈,但呼吸着。
怀里的绿萝,一片最低处原本完全蜷缩起来的、枯黄的小叶子,在夜风中,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