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年代千禧年代风

第一卷：寒夜启程第一篇章：风雪破家一九八三年冬天的北湖市，像一幅被冻僵了的铅笔画。

天色总是昏沉沉的，压得很低，仿佛一块脏兮兮的棉絮，随时都能拧出雪来。

北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残留的煤灰和枯叶，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

街道两旁是光秃秃的白杨树，枝桠嶙峋地指向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

远处，北湖市钢铁厂那几根巨大的烟囱，一如既往地、沉默地向着灰蒙的天穹喷吐着浓黑的烟柱，那是这座城市的呼吸，粗重，浑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硫磺和煤烟味儿。

下午五点半，放学的铃声像是解开了某种束缚。

陈默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随着人流挤出北湖市第一中学的大门。

他今年十七，身材在同龄人中算得上高挑，但略显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袖口己经磨出了毛边。

脖子上缠着母亲手织的深灰色毛线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瘦削的脸颊。

寒风立刻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围巾又紧了紧，跨上了自行车。

车轮碾过被踩得瓷实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路面上的冰棱子，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

路边的墙体上，还残留着几年前刷写的大幅标语痕迹，新的口号——“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红字覆盖在上面，显得有些斑驳，却也透出一股躁动的新气。

路过工人文化宫时，他瞥见门口贴着一张崭新的海报，上面画着一个穿着喇叭裤、抱着吉他的年轻人，旁边写着“迎接新时代歌舞晚会”。

几个穿着军大衣、头发烫了卷的年轻男女正聚在门口说笑，声音在冷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富有活力。

陈默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很快移开。

那是另一个世界，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家。

位于钢厂家属区的那栋斑驳的筒子楼。

但回家的路，总会刻意或无意识地绕经那片庞然大物——北湖市钢铁厂。

离厂区越近，空气中的煤烟味就越发浓重，还夹杂着金属和机油特有的生冷气息。

高耸的围墙、锈迹斑斑的铁门、以及门内那些如同史前巨兽般匍匐的厂房，构成了一幅极具压迫感的工业图景。

此刻，正是白班和晚班交接的时候，厂门口涌动着灰色和深蓝色的人潮。

工人们戴着厚厚的棉帽，穿着满是油渍的棉袄，推着自行车，或三三两两地步行出来。

他们大多面容疲惫，被风霜和劳碌刻满了痕迹，很少有人大声说笑，只是沉默地、习惯性地走向各自那个能提供温暖和食物的家。

陈默捏住车闸，单脚支地，停在马路对面，静静地看着这股灰色的人流。

他的父亲，陈建国，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不，曾经是，而且不仅仅是。

父亲曾是这座钢厂最年轻的副厂长，技术骨干，是陈默童年时代仰视的英雄。

可这两年，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常常带着一股散不去的愁绪和酒气。

陈默知道厂里效益在下滑，管理混乱，父亲似乎卷入了某些麻烦。

但具体是什么，父亲从不跟他细说，只是偶尔在喝醉后，会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小默，好好读书！

考上大学，离开这里！

别像你爸一样，一辈子困在这大炉子里！”

离开这里。

这是父亲的期望，也是他自己的梦想。

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而刺肺的空气，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厂区深处那些轰鸣的车间。

那里有父亲为之奋斗了半辈子的理想，也有正在吞噬父亲的无形漩涡。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对父辈艰辛的敬畏，有对这座庞大工厂所代表的秩序和力量的依赖，更有一种想要挣脱、想要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强烈渴望。

大学。

北京，或者上海。

他抽屉里藏着一张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天安门图片。

那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

雪，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了下来，落在他的棉帽上，围巾上，睫毛上。

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收回目光，重新蹬起自行车，拐进了家属区狭窄的甬道。

楼道里弥漫着白菜、煤烟和公共厕所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熟练地将自行车扛上肩膀，一步步走上三楼。

站在自家那扇漆皮剥落的暗绿色木门前，他顿了顿，将脸上属于外面的冰冷和沉思抹去，换上一副尽可能轻松的表情，才掏出钥匙，插进了锁孔。

“妈，我回来了。”

门内，传来母亲有些遥远的应答声，以及一股淡淡的、让他安心的饭菜香味。

门外的世界是风雪和钢铁的洪流，门内，是此刻尚且完整的、他的整个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这扇门背后那份脆弱的温暖与平静，即将被一场更大的风雪，彻底击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