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陌生得让他想笑。
他，一个能在千吨钢筋水泥的骨架中安之若素的人，此刻竟被这柔软的天鹅绒幕布和台下低沉的嗡鸣逼出了一丝紧张。
不是紧张，他随即纠正自己，是某种被延迟的、巨大的不真实感。
“……他以其独特的视角，将冰冷的建筑材料与温暖的人文记忆完美融合，重新定义了公共空间的情感维度……”颁奖嘉宾的声音通过高保真音响传遍会场每一个角落，也清晰地钻进张拾安的耳朵。
那些赞美的词汇，像镀了金的鸟儿，在他头顶盘旋，却迟迟落不进心里。
他的思绪飘回了半个月前，那个堆满模型和图纸的工作室深夜。
林闻溪端着两杯热牛奶走过来，将一杯放在他凌乱的桌角，然后俯身看他刚刚定稿的博物馆内部结构图。
她的发丝垂落，带着一丝淡淡的、她特有的混合了古籍书页和天然檀香的气息。
“这里，”她的指尖点向连接主厅与侧翼的那条弧形廊道，“光从这里落下来的时候，会像不像时间本身的样子？”
张拾安当时怔了一下。
他的团队和工程方争论了几天这条廊道的曲率和平滑度，焦点全是结构和造价，唯有她，一眼看到了光，看到了时间。
“闻溪，”他低声说，声音淹没在台下适时爆发的、海啸般的掌声里。
聚光灯猛地打在他身上，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
该他上场了。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舞台中央。
脚步踏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回响。
他从嘉宾手中接过那座沉甸甸的、代表着行业最高荣誉的奖杯——一座水晶材质的抽象建筑模型。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稍微压下了心底那份漂浮感。
“谢谢，”他对着麦克风开口，声音因短暂的失神而略显沙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模糊而瞩目的面孔，然后决定抛开那份精心准备的演讲稿。
“很多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但对我而言，它更像是……一种容器。”
他缓缓说道，会场安静下来。
“它承载的，不是功能，不是风格，而是记忆。
个人的记忆，城市的记忆，甚至是一段看不见的时间的記憶。”
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林闻溪站在那座年久失修的古庙前，用手轻轻抚过斑驳的梁柱，眼神专注而温柔。
她说：“拾安，你看，每一道裂纹都是一个故事。
我们的工作，不是抹去它们，是听懂它们，然后让故事继续流传下去。”
他继续说着，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关于光与影的对话，关于材料与情感的共鸣，但每一个观点的背后，似乎都站着那个清瘦而坚韧的身影。
是她，让他理解建筑并非征服土地，而是谦卑地聆听土地的声音；是她，让他学会在追求现代性的同时，敬畏那些古老的、沉默的智慧。
获奖感言在又一次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他鞠躬，举起奖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闪光灯连成一片银白的海洋，将他此刻的辉煌定格。
然而，一下台，那种急切感便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几乎是粗暴地扯下了勒得他呼吸不畅的领结，塞进助理手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飞快地掏出来，屏幕上是“闻溪”的名字，后面跟着一颗手绘的小小星星。
他快步走进一间相对安静的贵宾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又有藏不住的雀跃。
“大建筑师，恭喜呀！”
林闻溪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清亮亮的，像溪水敲击着卵石。
“我在网上看了首播，讲得真好。
就是看起来有点累。”
“还好，”他靠在墙上，松了松领口，“场面上的应酬，你知道的。
比不上你那边有意思。”
他知道她这几天正在郊外考察一座明代的无名石桥，条件艰苦。
“我这边才叫有意思呢，”她的声音里带着发现宝藏的兴奋，“今天找到了桥墩上一处几乎磨平的刻字，可能是当年建桥工匠的名字。
等回去我拓下来给你看……你那边结束了吗？
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晚上的飞机。
明天一早就能到家。”
他顿了顿，一个压了许久的念头脱口而出，“闻溪，等我回来，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
他想说的是那个在心底盘桓了数月的计划：他想放下手头所有的商业项目，和她一起，去寻找一个地方，或许是乡村，或许是小城边缘，建造一座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小的、充满光与植物的家。
一个可以让她安心修复古籍、抚琴作画，让他可以随意做各种“不切实际”设计实验的地方。
他甚至偷偷画好了草图，就在他那本从不离身的素描本最后一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随即是她了然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么正式？
好啊，我也有事想跟你说呢。”
她的语气里，除了温柔，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一点点的紧张。
张拾安没有深究，只当是两人默契的心有灵犀。
“那说好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贵宾室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进一缕夕阳的金辉，正好落在他手中那座水晶奖杯的顶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辉煌，圆满，未来可期——所有形容人生巅峰的词语仿佛都汇聚于此。
可他胸腔里那颗心，却因为这通电话，因为那个即将到来的“明天”，跳得比刚才站在聚光灯下时还要急促、有力。
世界的喧嚣和赞誉被他彻底关在门外，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即将到来的归途，和归途尽头，那个眼眸清亮、名字如溪流般的女子。
他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闻溪的笑脸，完全没有预料到，命运馈赠的所有礼物，都早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而他所站的这座看似坚固的峰巅，其下的地基，正在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