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跳跃的表情包,每一句充满期待的言语,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尹雾凇的心上。
她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最终按下了锁屏键。
房间陷入一片沉寂。
她拉开抽屉,那封装帧精美的录取通知书安静地躺在最底层,上面覆盖着几本病历和检查报告。
她将它拿出来,指尖抚过校徽和“录取通知书”那几个烫金的大字。
曾经,这是她梦想的通行证,如今,却成了无法抵达的彼岸的证明。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将通知书重新锁进了抽屉深处。
眼不见,心是否就能不烦?
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母亲宋雪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尹雾凇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脸颊,试图让苍白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一些,然后才按下接听键。
“雾凇!”
屏幕里出现母亲焦急而关切的脸,“怎么样?
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医生怎么说?”
“妈,我很好。”
尹雾凇扬起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声音刻意提高,显得很有精神,“就是些常规检查,没事的。
医生都说我情况稳定,你们别担心。”
“真的吗?
你可别骗妈妈。”
宋雪仔细端详着屏幕里的女儿,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我和你爸这边的工作交接差不多了,最快后天就能赶回去陪你。”
“真的不用那么急……”尹雾凇下意识地拒绝,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从千里之外匆忙赶回、带着满腔愧疚和担忧的父母。
“我自己能行,医院有医生护士呢。”
“说什么傻话!”
父亲尹志平的脸也挤进了屏幕,这个常年在野外工作的地质汉子,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此刻眉头紧锁,“等着,爸很快就回来。”
看着父母写满担忧的脸,尹雾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下乖巧的点头:“嗯,我知道。
你们路上也注意安全。”
视频通话在互相叮嘱中结束。
挂断的瞬间,尹雾凇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垮塌,疲惫和脆弱如潮水般漫上眼底。
她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肩膀微微颤动。
在父母面前,她必须是一颗开心的松果,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和绝望。
可独自一人时,那沉重的、名为“未来”的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夕阳正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温暖而虚假。
她想起下午在走廊遇见的那个少年,他眼中的荒芜和寂静,是否也藏着一颗同样无处安放的心?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个念头,让她在无边的孤独中,莫名生出了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共鸣。
两天后,尹志平和宋雪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
他们提着大包小裹,里面塞满了尹雾凇爱吃的零食、崭新的睡衣、柔软的毯子,还有据说能安神的薰衣草精油,几乎将病房一角堆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过于刻意的关切和小心翼翼。
“雾凇,看,妈给你带了……”宋雪一样样往外拿着东西,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轻快。
“爸买了你最喜欢的那家……”尹志平搓着手,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形显得有些局促。
尹雾凇靠在床头,微笑着,一一应着。
她看着母亲眼下的乌青,父亲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心里酸涩得厉害。
她知道,他们接到消息后,恐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晚饭是宋雪从医院外餐厅买的,清淡而精致。
一家三口围坐在病床边的折叠小桌旁,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学校的课……都办妥休学手续了吗?”
宋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尹雾凇碗里,试探着问。
“嗯,辅导员帮忙弄好了,说……说让我安心治疗。”
尹雾凇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那就好,那就好。”
尹志平接话,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他们试图找些轻松的话题,聊聊老家的天气,聊聊邻居的趣事,但每一个话题都像飘在水上的油花,无法深入,轻易就滑向了沉默的深渊。
长年分离造成的陌生感,在此刻暴露无遗。
他们彼此深爱,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沉重而突然的打击。
尹雾凇乖巧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努力扮演着懂事、乐观的女儿角色。
她看得出父母的疲惫和愧疚,所以她不能哭,不能抱怨,只能笑。
这顿食不知味的晚餐终于结束。
宋雪起身收拾碗筷,尹志平则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渐次亮起的灯火,背影沉重。
“爸,妈,你们回去休息吧,宾馆订好了吗?”
尹雾凇轻声说,“我这边没事,有护士呢。”
“我们等你睡了再走。”
宋雪红着眼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尹雾凇没有再坚持,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
她能感觉到父母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盛满了爱,却也沉甸甸地,压得她鼻尖发酸。
她知道自己和父母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他们看得见她,却触摸不到她内心真正的恐惧与挣扎。
而这种“熟悉的陌生感”,在疾病面前,显得愈发清晰和令人无力。
父母终究是在护士的劝说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去往医院附近预订的宾馆。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声音。
高级单人病房里,顿时只剩下尹雾凇一个人,以及各种仪器待机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
白天的喧嚣和伪装如潮水般退去,巨大的寂静和孤独感瞬间将她包裹。
她侧过身,蜷缩起来,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幼兽。
医院的味道无孔不入,消毒水、药品、甚至是一种类似于悲伤的、冰冷的气息。
走廊里偶尔传来值班护士轻微的脚步声、推车滚轮划过地面的声音,或是远处某间病房里隐约的咳嗽声,每一声都让她格外清醒。
她想起白天的那个少年。
他是否也夜夜独对这满室孤寂?
他的特等病房,是否比这里更宽敞,也更冰冷?
恐惧像夜色一样,一点点漫上来。
对未知病情的恐惧,对治疗痛苦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她才十九岁,人生的画卷刚刚展开一角,却被命运强行合上。
她还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想拍下的风景,想经历的故事。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不敢哭出声,怕被门外经过的护士听见,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将呜咽声压在喉咙里。
她伸手进病号服的口袋,摸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是母亲偷偷塞进来的一个小小的、绣着“平安”二字的红色护身符。
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布料,一丝微弱的暖意,悄然渗入冰凉的心里。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父母回来了,尽管相处带着隔阂,但爱是真实的。
可是,那份深不见底的、关于未来的恐慌,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她知道,从今夜开始,她将独自面对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争。
而战争的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