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后山炮团试射场上,加农炮的闷响顺着玄武湖荡进走廊,像给沉闷的春日下午擂鼓催产。
三楼尽头产房门口,两排松枝扎成的喜字花环把走廊衬得喜气森严。
护士长高声报时:“十六点整——第二产程!”
声音未落,外头又是一声炮响,仿佛天公在给里头的小生命放礼炮。
产床上,林晚秋汗湿的发丝黏在鬓角,唇色被咬得发白。
她今年二十七岁,东南军区文工团台柱子,平日台风飒爽,此刻却像被海浪拍在礁石上的燕鸥。
阵痛间隙,她抓住丈夫李振国的手:“振国,我唱《红梅赞》给你听,你别慌……”李振国——北方军区最年轻的作战部副部长——此刻半点铁血也无,只剩手足无措。
他单膝跪在床边,军装被汗水洇出深色轮廓,像一幅被雨水浸透的年画。
他哑声道:“晚秋,别说话,省点力气。
我……我己经让通信连把电台搬到医院楼顶了,咱娘一发话,全军区都能听见。”
“傻样。”
林晚秋笑出一声,又被宫缩掐断,指尖几乎掐进他掌心,“我要是真唱,你还不哭成熊?”
门外,挤着十几号人。
左边是林家三个舅舅——林汉卿、林汉武、林汉文——清一色将校呢,肩章金星晃得人睁不开眼;右边是李家三兄弟——李振国、李振邦、李振华——也是将星闪耀,只是颜色更冷些。
六位爷一字排开,把走廊堵成军事禁区。
再往旁边,十来个半大小子——林家表哥们、李家堂哥们——像两列小炮仗,伸长脖子往门缝里钻。
最小的林霄才十岁,己经学会把军帽捏在手里不碰掉檐上的红星。
“大哥,你踩我脚了。”
李卫疆嘟囔。
“谁让你不长个儿?”
林霄回嘴,声音却抖。
李振邦——总参翻译官,平日最讲究风度——此刻攥着一本《俄汉军事辞典》,纸页被捏得皱巴,像随时要撕下来塞嘴里嚼。
李振华——海军副支队长——干脆把脸贴在门玻璃上,呼出的白雾画出一颗歪扭的爱心。
“都静一静!”
护士长再吼一声,“产妇宫口开全,准备上台!”
门外的炮团似乎听见号令,轰隆一声长啸。
产房里,主刀医生赵玉梅——军区一把刀,接生过将军二十余位——抬头看挂钟:“十六点十八分,胎心一百西十二,好!
用力!”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像唱高音那样把气顶到丹田,一声“啊——”划破空气。
李振国感觉自己的手骨几乎被捏碎,却咧嘴傻笑:“晚秋,你唱得比文工团高八度!”
下一秒,嘹亮的婴儿啼哭盖过了炮声,像一把银刀劈开闷热的午后。
“出来了!
闺女!”
赵玉梅托着襁褓,声音里带着笑颤,“六斤八两,头发黑得像墨!”
李振国愣了两秒,突然“啪”地立正,朝女儿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报告!
李振国报到!”
林晚秋瘫软在枕上,汗湿的刘海下,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傻爸爸……”门外的将军们听见哭声,瞬间安静。
林汉卿——外公——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摘下军帽,露出花白的板寸:“老李家,听见没?
是个丫头!”
李老爷子——李长征——拄着拐杖往前冲,差点把李振邦撞个趔趄:“孙女!
我的宝贝孙女!”
十个小子炸了锅,林霄蹦起来,军帽飞出去砸在灯泡上:“我有妹妹了!”
李卫疆把弟弟扛上肩膀:“走!
看妹妹去!”
护士把襁褓抱到门口,粉嘟嘟的一团,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盖才绿豆大。
林汉卿颤巍巍伸手,又怕老茧扎到她,只敢在空气里虚虚画圈:“像晚秋,眉眼像晚秋……”李振邦掏出钢笔,在《辞典》扉页刷刷写:“公元一九六〇年西月十八日十六时十八分,李家林家共喜,小女取名——”笔尖一顿,抬头,“取啥?”
林汉武抢着说:“叫‘林国胜’!
纪念胜利!”
李振华翻白眼:“难听!
叫‘李海鸥’,我们海军的鸟!”
十个小子七嘴八舌:“叫‘小红星’!”
“叫‘小钢炮’!”
林晚秋虚弱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叫……小满。
谷雨之后,小得盈满。”
众人一静。
李振国低头亲了亲妻子的额头:“好,李小满。”
林汉卿补一句:“林小满也行!”
众人笑成一片。
突然,炮团又一声巨响,像是给这个名字放最后的礼炮。
赵玉梅把襁褓往李振国怀里一塞:“抱好了,别摔!
我去写出生证。”
李振国僵着胳膊,像捧一颗滚烫的炮弹,动也不敢动。
小满在他臂弯里扭了扭,小嘴张成O型,打了个奶嗝,温热的气体喷在他下巴上,带着淡淡的奶香。
那一刻,铁血副部长红了眼眶,一滴汗顺着鼻尖落在女儿脸上,小满竟咧嘴笑了,无齿的牙龈***得像刚剥的菱角。
走廊尽头,夕阳从窗子斜射进来,把两家人影拉得老长,重叠在一起,像一株老梅树开出新芽。
谁也没注意到,楼梯拐角,一个穿着旧护士服的女人攥紧拖把,瞳孔里闪过一丝晦涩的光。
她低头,用方言轻轻念叨:“小满……名字真好听。”
拖把柄上,一滴水珠滚落,砸在水泥地,碎成八瓣,像提前敲响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