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与铁王座

烬土上的太阳，是一颗垂死的、充满恶意的白色火球。

它的光芒不像旧世界画卷里描绘的那种温暖、赋予生命的金色，而是一种无情的、惨白的光，能灼穿你裸露的皮肤，蒸干你眼眶里最后一丝湿气。

热浪从龟裂的大地上升腾，让远方的废墟像海市蜃楼般扭曲、摇晃。

洛珈蹲在一堵半塌的钢筋混凝土地基的阴影里，像一块风化的石头，一动不动。

他脸上蒙着厚厚的防尘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颜色像被遗忘的冬日天空，是一种罕见的、沉淀着冷静的灰蓝色。

他身上的粗布衣服被汗水和灰尘浸透，硬得像是另一层皮肤。

他在这里己经蹲了将近一个标准时。

耐心，是在烬土上活下去的第一课，也是他最精通的一课。

他在追踪一只“砂齿兽”。

那东西的脚印很新鲜，通往前方那片被称作“锈铁镇”的庞大废墟。

砂齿兽的肉又柴又酸，但它的油脂是上好的燃料，几根完整的脊骨能在镇上的杂货铺换到不少好东西，尤其是干净的水。

洛珈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捕捉到了风中一丝异样的摩擦声。

他缓缓抬起手，抹掉睫毛上的汗珠，目光锁定了百米外一堆扭曲的金属残骸。

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解下背上的家伙——不是镇上常见的火药枪，而是一把弩。

一把用旧世界的高强度复合材料和人造肌腱制成的弩，结构精巧，威力巨大，是父亲留给他的少数几件遗物之一。

他熟练地搭上一支箭簇磨得发亮的弩箭，箭头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就在他准备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呜——嗡——”一阵绝非自然界能产生的、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嗡鸣声，从极高的天际传来。

这声音瞬间压制了风声和砂砾滚动声，充斥了整个世界。

洛珈的身体瞬间僵硬，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代代相传的警惕。

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那白炽的天空中，一个细小的银点正以惊人的速度移动，身后拖着一道几乎微不可见的白色轨迹。

“天穹之子……”他低声自语，声音在防尘巾下模糊不清。

那是“穹顶之城”的飞行器。

对于洛珈这样的“地表遗民”来说，那些高悬于净化云层之上、传说中流淌着奶与蜜的浮空城市，是另一个世界。

而“天穹之子”，则是那个世界的居民。

他们偶尔会来到地表，为了某种遗民们无法理解的任务。

那飞行器似乎在盘旋，方向正是锈铁镇。

洛珈的眉头皱了起来。

天穹之子的出现，往往意味着麻烦。

他们拥有遗民们无法想象的科技和力量，视地表为蛮荒之地，视遗民为蝼蚁。

他的猎物，那只砂齿兽，显然也被这声音惊动，从残骸后惊慌失措地窜出，向着废墟深处逃去。

洛珈暗骂一声，但狩猎的本能让他没有犹豫。

机会转瞬即逝。

他迅速调整呼吸，弩身稳稳地托在臂弯，视线穿过简陋的瞄准具，锁定那个狂奔的灰影。

食指扣下。

“咻！”

弩箭离弦，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精准地没入了砂齿兽的后颈。

那野兽发出一声哀嚎，踉跄几步，重重倒地，西肢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洛珈没有立刻上前。

他依旧蹲在原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天空和周围的废墟。

飞行器的嗡鸣声正在远去，似乎并未在此地停留。

但他心中的不安并未消散。

他等了足足一刻钟，确认再无异样后，才像幽灵般从阴影中滑出，快速奔向自己的猎物。

砂齿兽的体型不小，足够他一个人吃上好几天。

他利落地抽出匕首，开始剥皮、取油、拆解有用的骨骼。

动作熟练而高效，每一个步骤都遵循着烬土的生存法则：不浪费任何一点资源。

当他将最后一块有价值的脊骨放入随身的皮袋时，太阳己经开始西沉，白色的光芒染上了一丝血色，温度在迅速下降。

烬土的夜晚，是辐射尘和变异生物的主场，同样危险。

必须尽快回到位于锈铁镇边缘的临时庇护所。

他背起沉甸甸的行囊，正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却被不远处一道微弱的反光吸引。

那反光来自砂齿兽最初藏身的那堆金属残骸下方。

好奇心驱使他走了过去。

他用脚踢开几块锈蚀的铁皮，发现反光来自一个半埋在沙土里的、巴掌大小的金属圆盘。

圆盘材质非金非铁，触手冰凉，上面刻着极其复杂而规整的纹路，中心嵌着一块暗淡的、类似玻璃的材质。

这不是烬土上的造物。

风格过于精致、完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属于这个破碎世界的美感。

是那个天穹之子的飞行器上掉下来的？

洛珈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听说过一些传说，关于天穹之子遗落的“圣物”，每一件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或知识，是足以改变一个遗民部落命运的珍宝。

但也伴随着无尽的追杀和灾祸。

他犹豫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把这东西埋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沾染上天穹之子的事物，绝不会有好下场。

但另一种更深层的本能，一种对未知的探寻，对改变这日复一日挣扎求生的绝望生活的微弱渴望，攫住了他。

父亲生前总是念叨，旧世界毁灭的原因并非战争，而是傲慢与无知。

知识，才是真正的力量。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而干燥的空气，最终，还是弯腰捡起了那个金属圆盘。

入手比他想象的要沉，那股冰凉感甚至透过手套渗入皮肤。

就在他的手指完全握住圆盘的刹那，异变再生！

圆盘中心的“玻璃”突然亮了起来，散发出柔和的、水波般的蓝色光晕。

紧接着，一系列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由光点构成的复杂图案在“玻璃”表面飞速闪过，同时，一阵极其细微、带有某种规律性脉冲的嗡鸣从圆盘内部传出。

洛珈吓得差点把圆盘扔出去。

他手忙脚乱地想把它塞进皮袋深处，试图挡住那该死的光和声音。

也就在此时——“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黄昏的寂静。

一颗子弹擦着洛珈的头皮飞过，将他身后的金属残骸打得火星西溅。

“把东西放下！

拾荒的！”

一个粗哑而充满贪婪的声音从侧前方的断墙后响起。

洛珈的心沉到了谷底。

是“秃鹫”——一群在废墟间游荡，专门抢劫其他拾荒者的渣滓。

他们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麻烦，果然来了。

而且，比他预想的更快。

洛珈迅速卧倒，躲到一堆瓦砾后面，同时将仍在微微发光和震动的金属圆盘死死按在怀里。

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淬毒匕首，灰色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只剩下烬土生存者特有的、冰一样的冷静和决绝。

夜幕即将降临，而狩猎，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