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六月,江南的暑气便一日盛过一日,唯有水乡古镇还能在蒸腾热浪中保留几分清凉。
沈清辞坐在驶往秋水镇的客船上,望着两岸徐徐后退的河房水阁。
白墙黛瓦的建筑依水而建,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石阶通向河面,几个孩童正在水中嬉戏,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穿着素雅的淡蓝色连衣裙,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父亲说这次来秋水镇是为了让她静心休养,前阵子备考大学的紧张让她清瘦了不少。
但清辞心里明白,更深层的原因是父亲不希望她过多参与城里那些日渐激烈的运动。
在这山高皇帝远的水乡,至少能图个清静。
“姑娘,秋水镇到了。”
船夫将船稳稳地靠向码头,搭上跳板。
清辞提起小巧的皮箱踏上岸,一股混合着河水腥气与栀子花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镇子比她记忆中还要古朴宁静,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亮,两侧的民居屋檐低矮,偶有藤蔓从墙头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她沿着河岸走向镇子东头的祖宅,那是沈家多年前置下的一处房产,平日里只有一对老夫妻负责看管。
推开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院落里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青砖铺地,一角种着棵年岁久远的石榴树,正值花期,满树火红。
“清辞小姐来了。”
看管宅子的陈妈从屋里迎出来,慈祥的脸上堆满笑容,“房间都给您收拾好了,快进来歇歇。”
宅子不大,但处处透着雅致。
清辞的房间在二楼,推开木窗就能看见蜿蜒的河道和那座标志性的望仙桥——一座单孔石拱桥,桥身上的石缝里长满了青苔和蕨类植物,仿佛与这镇子一同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
简单安顿好后,清辞信步走出宅门,沿着河岸漫步。
午后阳光正好,洒在河面上碎成万千金鳞。
几个妇人在河边石阶上浣洗衣物,木杵敲打的声响和她们的吴侬软语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水乡特有的乐章。
望仙桥就在前方不远,清辞缓步登上石阶。
桥顶的视野极好,能将大半个镇子尽收眼底。
她倚在桥栏上,望着桥下流淌的河水出神,全然没有注意到桥的另一端,一个年轻人正支着画板,专注地写生。
顾云舟己经在这座桥上画了整整三天。
从清晨到日暮,他试图捕捉秋水镇最精髓的神韵——不仅是白墙黛瓦的水乡风貌,更是那种流淌在时光里的从容与宁静。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画板上,望仙桥的轮廓己经勾勒完毕,他正在细细描摹桥下那叶系在桥洞中的小舟。
风吹起他额前散落的黑发,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笔下的世界里。
一阵疾风忽然掠过河面,掀动了画板上夹着的几张素描纸。
云舟急忙伸手去按,却还是迟了一步——最上面那张刚完成的速写被风卷起,在空中打了个旋,飘飘悠悠地向桥下坠去。
而此刻,沈清辞正好从沉思中回过神,转身准备下桥。
一阵风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眯起眼,再睁开时,只见一张画纸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脚边,又被一阵风带起,轻飘飘地落进了河中。
“哎呀!”
她轻呼一声,探身去看。
那张画纸在河面上漂着,墨迹遇水开始晕染开来。
几乎是同时,顾云舟也从桥的另一端快步走来,看见自己的画作落水,不禁皱起了眉头。
“实在抱歉,是我不小心。”
清辞见他走来,连忙致歉。
她看得出来那是张精心绘制的速写。
云舟摇摇头,目光追随着河中那张渐渐被水浸透的画纸:“不怪你,是这风太调皮。”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眼前的姑娘忽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她利落地脱下凉鞋,将裙摆挽在腰间打了个结,竟要顺着桥栏爬下去。
“你做什么?”
云舟吓了一跳。
“帮你捡回来啊。”
清辞回头冲他笑了笑,“再不捡就全湿透了。”
不等他阻止,她己经灵巧地翻过桥栏,踩着桥身上凸起的石块向下爬去。
云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桥栏虽不高,但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河水,万一失足——好在清辞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她很快下到接近水面的位置,看准画纸漂浮的方向,伸手一捞,将湿了半边的画纸救了回来。
等她重新爬上桥面,裙摆和手臂都沾了水渍,显得有些狼狈,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几分得意:“给,幸好救得及时。”
云舟接过那张湿淋淋的画纸,上面的墨迹己经晕开,桥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他却看着眼前的姑娘出了神——她湿漉漉的辫子贴在颊边,水珠从她白皙的手臂上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谢谢你。”
他由衷地说,“不过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一张画而己,不值得你冒险。”
清辞歪着头看他:“怎么会不值得?
这可是你的心血。”
她低头仔细看那张湿透的画,即使墨迹晕染,依然能看出笔触的功底:“你画得真好,把望仙桥的神韵都抓住了。”
云舟有些惊讶:“你也懂画?”
“略知一二。”
清辞微微一笑,“我父亲喜欢收藏,从小耳濡目染。
你用的是工笔写意结合的手法,既有细节又不失气韵,很见功力。”
这番评点让云舟对她刮目相看。
来秋水镇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如此精准地道出他绘画的风格。
“顾云舟,北平美术学院的学生。”
他伸出手,又意识到手上有墨渍,不好意思地想缩回去。
清辞却不在意,大方地与他握手:“沈清辞,来秋水镇度暑假。”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却都在彼此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你的画湿了,我赔你一张吧。”
清辞看着他手中晕染的画作,忽然提议道。
云舟不解:“怎么赔?”
“我给你当模特如何?”
她眼神灵动,“就画我站在这望仙桥上,算是补偿。”
这个提议出乎云舟的意料。
他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她站在桥栏边,身后是潺潺流水与白墙黛瓦的水乡景致,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幅江南水墨画中,成为最灵动的一笔。
“好。”
他听见自己说。
清辞依言站到桥栏边,按照云舟的示意微微侧身,目光望向远处的流水。
风拂过她的发梢和裙摆,带来河水的湿润气息。
云舟换上一张新的画纸,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画得很快,时而抬头端详清辞,时而低头挥笔。
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约莫一刻钟后,云舟放下笔:“画好了。”
清辞走近观看,不禁怔住了。
画中的她不仅形似,更捕捉到了那种沉浸在江南风物中的神韵。
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盛着水乡的柔波,又带着几分少女的憧憬与忧思。
“你把我画得太美了。”
她轻声说。
“我只是画出了我看到的。”
云舟的语气很认真。
就在这时,一阵钟声从镇子中心传来,清辞恍然惊觉时间不早。
“我得回去了,陈妈该着急了。”
她有些不舍地说。
云舟迅速从画夹中取出那幅画,递给她:“送给你的。”
清辞接过画,小心地卷好:“谢谢你。
我就住在镇东的沈家祖宅,你有空可以来找我,我带你逛逛秋水镇,这里有很多外乡人不知道的好去处。”
“我一定去。”
云舟郑重地点头。
清辞转身走下石桥,步伐轻快。
走到桥下时,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发现云舟还站在桥顶目送她。
夕阳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白衬衫在风中轻轻鼓动。
她挥了挥手,他也抬手回应。
这个1968年夏天的午后,在江南水乡的这座古桥上,两个年轻人的命运就这样悄然交织在一起。
清风拂过河面,吹皱一池春水,也吹动了少年少女的心弦。
而对清辞来说,这一刻的她尚且不知,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将会在她的人生中刻下多么深的痕迹。
她只是觉得,这个闷热的夏天,忽然变得值得期待起来。
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穿过石桥,奔向远方。
如同命运之河,无声无息,却带着每个人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