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大厅的空调开得真足,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捏着那支冰凉的钢笔,
笔尖悬在离婚协议签名栏上方,迟迟落不下去。手指有点僵。不是因为冷。
欧阳靖就坐在我对面,隔着一张窄窄的桌子。他低着头,手指不耐烦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
眉头拧着。那不耐烦不是装出来的。一年了,他脸上这种表情我看得够够的了。
“签个字而已,秦悦,用得着想这么久?”他终于抬眼,声音也像这冷气一样凉飕飕的。
以前他叫我“悦悦”,后来叫我“秦悦”,现在连名带姓,像叫一个陌生人。指甲掐进手心,
有点疼。我吸了口气,压下喉咙里那股翻腾的酸涩。不值得。
为这个心早就不在你身上的男人掉一滴眼泪,都不值得。笔尖终于落在纸上,沙沙地响。
一笔一划,写下“秦悦”两个字。写完了,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咚”一声砸了下来,
闷闷的疼,但也奇异地松了口气。结束了。欧阳靖几乎是立刻拿过协议,扫了一眼我的签名,
飞快地在他自己那一栏签下他的名字。龙飞凤舞,带着一种解脱的急切。
他把属于他的那份折好塞进西装内袋,站起身,动作利落。
“我的律师会联系你处理后续财产分割。房子归你,车子归我。现金……”他顿了顿,
像是在计算,“账户上那些,一人一半。没什么异议吧?”他公事公办的口吻,
像在谈一桩生意。我坐着没动,仰头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迷恋过的英俊面孔,
此刻线条冷硬,找不到一丝温情。“行。”我吐出一个字。那座我们住了三年的所谓“家”,
空荡荡的,像个华丽的牢笼,我早就不想要了。能换来安身立命的窝,值了。他点点头,
似乎很满意我的干脆。“那就这样。保重。”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一下,一下,渐渐远去。我坐在那儿,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后,汇入外面刺眼的阳光里。没有小说里写的那种撕心裂肺,
就是空。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浑身发冷。不知道坐了多久。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嗡嗡嗡,固执地响。我慢吞吞地拿出来。屏幕上跳动着“周晓雯”的名字。我唯一的死党。
划开接听,还没放到耳边,她的大嗓门就冲了出来:“悦悦!怎么样?签了吗?
那王八蛋没再出幺蛾子吧?你在哪儿呢?”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
带着她特有的、能穿透一切阴霾的活力。“签了。”我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像被砂纸磨过,“在民政局。刚签完。”“靠!真离了?行!离得好!
欧阳靖那个眼瞎心盲的玩意儿,早该踹了!等着,姐们儿马上到!必须庆祝你脱离苦海!
火锅还是烧烤?我请!”周晓雯的声音瞬间拔高八度,兴奋得仿佛中了大奖。“不了,
”我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没胃口。送我回家吧,晓雯。
我有点…不太舒服。”“不舒服?怎么了?是不是被那渣男气的?等着!我十五分钟到!
”周晓雯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我把手机丢回包里,撑着桌子站起来。腿有点软。
刚走出两步,那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顶到喉咙口。我捂着嘴,踉跄着冲向旁边的洗手间。
对着洗手池干呕了好一阵,眼泪都逼出来了,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难受得要命。最近总是这样。以前以为是工作压力大,加上离婚闹的。可今天……这感觉,
好像不太一样。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纸,眼底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角。真狼狈。脑子里有个念头,像细小的闪电,突然劈过。
我的月经……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好像是……上上个月底?现在……好像快两个月没来了?
心脏猛地一缩。不可能吧?我和欧阳靖……最后一次……是离婚谈判彻底崩掉那天晚上。
他喝了酒,回来得晚,带着一身陌生的香水味。我们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互相说了最难听的话。吵到最后,一切言语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原始的发泄。那晚的纠缠,
粗暴得像一场无声的战争。之后,我们就分房睡了。怎么可能?就那么一次?
而且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冰凉的指尖隔着薄薄的T恤,
感觉不到任何异样。但那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我。
周晓雯那辆小破车开得跟要起飞似的,果然不到十五分钟就杀到了民政局门口。
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眼就看见靠在墙边、脸色惨白的我。“哎哟我的祖宗!
”她一把扶住我胳膊,“你这脸色怎么跟鬼似的?欧阳靖那混蛋打你了?
”她撸起我袖子就要检查。“没有,”我有气无力地挣开,“就是……吐了。难受。
”“吐了?”周晓雯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眼神锐利得像探照灯。她没再多问,
半搀半扶地把我弄上了车。车子发动,汇入车流。我靠着车窗,闭着眼,
外面的喧嚣都隔着一层膜。“悦悦,”周晓雯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响起,
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严肃,“你……那个……多久没来了?”我的心“咯噔”一下。
果然瞒不过这个学医的。我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声音干涩:“快……两个月了。”“吱——”一声刺耳的急刹!周晓雯猛地打方向盘,
车子惊险地停在路边,差点追尾前车。“我靠!”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拍着胸口,
回头瞪着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秦悦!你他妈认真的?!两个月?!
你跟欧阳靖不是早没那啥了吗?”“就……就一次。”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自己都觉得荒谬,“离婚前,吵架那次。”周晓雯张着嘴,半天没合上,表情精彩极了,
从震惊到愤怒再到难以置信。“我日……这概率……你该去买彩票啊姐妹!
”她抓狂地挠了挠头发,“那现在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办?告诉欧阳靖?
那王八蛋现在说不定正搂着新欢庆祝恢复单身呢!”新欢?欧阳靖那个新助理,叫什么来着?
对,赵思琪。年轻,漂亮,小鸟依人,看欧阳靖的眼神能滴出水来。离婚协议墨迹未干,
他估计正迫不及待奔向新生活。告诉他?告诉他我怀孕了?在他签下离婚协议,
迫不及待转身离开之后?告诉他,我们婚姻里唯一的、迟来的“结晶”,
是在我们最不堪的时候意外降临的?我几乎能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先是错愕,
然后一定是深深的怀疑,最后可能是冰冷的厌烦。他会认为这是我要挟他的筹码吗?毕竟,
婚已经离了,财产也分割得清清楚楚。这个孩子,对他而言,绝对是个麻烦,
一个巨大的、计划外的麻烦。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比民政局那冷气还刺骨。不,
不能告诉他。至少现在不能。“不能告诉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冷静,
甚至带着点冷意,“晓雯,我谁也不想告诉。”“那你想怎么办?自己生下来?当单亲妈妈?
”周晓雯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心疼和焦虑,“悦悦,这可不是小事!养孩子太难了!
你要工作,要生活……”“我知道难。”我打断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她担忧的眼睛,
“我知道很难。但这是我的孩子,跟欧阳靖没关系了。婚已经离了,这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
”周晓雯看着我,看了很久。车厢里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和外面车流的噪音。“操!
”她猛地一拍方向盘,骂了一句,然后重重呼出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行!你牛!
你想清楚了就行!姐们儿挺你!不就是养孩子吗?咱俩一起养!就当养个娃玩玩!
”她发动车子,重新汇入车流,语气轻松了不少,但我知道她在掩饰担忧。“不过现在!
立刻!马上去医院!先确定是不是真有了,然后再说下一步!我陪你去!”“嗯。
”我靠在座椅上,疲惫地闭上眼。心里乱成一团麻,但周晓雯那句“姐们儿挺你”,
像一根定海神针,让我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点。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永远那么刺鼻。
妇科诊室外的走廊里,坐满了人,空气沉闷。周晓雯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都是汗,
比我还紧张。“秦悦!”护士探头出来喊号。我猛地站起来,腿又是一软。
周晓雯赶紧扶住我。“别怕别怕,就是验个血,做个B超,很快的!”她在我耳边碎碎念。
抽血的时候,针头扎进血管,我没什么感觉。倒是做B超时,冰凉的耦合剂涂在小腹上,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医生拿着探头,面无表情地在肚子上滑动,眼睛盯着旁边的屏幕。
“停一下。”她忽然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宫内早孕。”医生看着屏幕,语气平淡无波,“看大小,
孕囊刚着床不久,大概五周左右。”她移动了一下探头,“咦?”我的心又猛地一沉。
“医生,有什么不对吗?”医生没说话,仔细地看着屏幕,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确定。
她又仔细地移动着探头,换了几个角度。周晓雯在旁边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等等……”医生像是在确认什么,又敲了几下键盘,
“这里……还有这里……”她指着屏幕上几个细小的点,“目前能看到三个孕囊。初步判断,
是三胞胎。”“……”诊室里一片死寂。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像被雷劈中了。
三个……孕囊?三胞胎?周晓雯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叫道:“啥?三……三个?!
医生你没看错吧?”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目前看是三个孕囊,
发育都还正常。不过孕周太小,需要过段时间再复查确认。三胞胎妊娠风险很高,
属于高危妊娠,你后续产检要格外注意,有任何不适随时来医院。
”她把打印出来的单子递给我,“去产科建卡吧,定期产检。补充叶酸和复合维生素。
”我机械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上面黑白影像里,几个小小的、模糊的点,就是我的孩子?
三个?走出诊室,我靠在墙上,浑身脱力。手里的B超单像有千斤重。
“我的天……”周晓雯扶着我,也是一脸惊魂未定,“悦悦……你这……你这中大奖了啊!
头等奖!三胞胎!我的妈呀……”她语无伦次,
“这……这……欧阳靖那王八蛋祖坟冒青烟了吧?一次就中仨?不对,是他祖上缺了大德吧!
让你遭这罪!”我看着单子上那三个小小的孕囊标记,巨大的震惊之后,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淹没了全身。离婚当天,怀了前夫的孩子,还是三个!
命运开的玩笑,太大了点。“晓雯,”我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肉里,
“帮我保密。谁都不要说。尤其,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周晓雯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神无比郑重:“放心!打死我都不说!以后我就是孩子干妈!
亲的!”她顿了顿,语气软下来,“悦悦,你真想好了?留下他们?”我低头,
看着平坦的小腹,那里还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但我知道,
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里面悄然生长。我和欧阳靖失败婚姻里唯一的、意外的联结。
他们不该成为上一段错误的牺牲品。他们只是我的孩子。“想好了。”我抬起头,
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腰板挺直,“三个,我也养。”周晓雯定定地看着我,眼圈突然红了,
用力抱了我一下:“好!咱娘五个一起过!气死那个瞎了眼的!
”离婚分的房子在市中心一个不错的小区,三室两厅。以前觉得空旷冷清,现在却觉得正好。
我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了那些充满回忆的家具和摆设,只留下必需品。然后找周晓雯借了点钱,
加上离婚分到的现金,把次卧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但功能齐全的工作室。
我是做珠宝设计的。曾经在业内小有名气,拿过几个奖。但婚后,
为了配合欧阳靖“欧阳太太”的身份,也因为他妈那句“在家相夫教子才是正经”,
我渐渐淡出了圈子,只偶尔接点零散的私活。手艺生疏了不少。现在,一切清零。
为了肚子里的三个小家伙,我必须重新站起来,而且要站得稳当。孕吐来势汹汹。
吃什么吐什么,闻到一点油烟味就翻江倒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
周晓雯心疼得要命,天天变着法给我弄清淡又营养的,还搬来一堆育儿和孕期保健的书。
“你现在是四个人吃饭!必须吃!”她像个严厉的教官,盯着我把那些寡淡的汤水咽下去。
工作室刚起步,异常艰难。我厚着脸皮联系以前的老客户,接一些设计图稿的活。
因为身体状态差,效率很低。有一次,为了赶一个急稿,熬到凌晨三点,差点晕倒在电脑前。
“秦悦!你不要命了!”周晓雯第二天早上来给我送饭,发现我趴在桌上,气得直跺脚,
“钱重要还是孩子重要?你出事了我怎么跟三个小的交代?”“都要紧。”我靠在椅子上,
浑身无力,“不工作,我们吃什么喝什么?靠离婚分的那点钱坐吃山空吗?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晓雯,我没退路。”周晓雯沉默了,
红着眼眶把热腾腾的粥塞给我:“吃!吃完去床上躺着!今天的图稿我给你盯着!
设计我不懂,帮你整理文件、传邮件总行吧!
”日子就在孕吐、设计、产检、数着存款余额的焦虑中一天天滑过。怀孕满三个月的时候,
复查B超,医生再次确认是单卵三胞胎。风险提示书签了好几张,
医生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周晓雯拿着我的手机,帮我注册了一个匿名账号,
在一个小众的孕妈论坛记录孕期点滴。她帮我拍照——只拍肚子不拍脸,
帮我上传B超单截图关键信息打码,
用轻松的语气写着“三个淘气包今天又踢妈妈了”之类的话。那里没人知道我是谁,
只有一群同样经历着孕育艰辛的女人互相鼓励。“就当是给孩子们留个纪念,”她说,
“以后让他们看看,妈妈当年多不容易。”三个月后,孕吐奇迹般地减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