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辞：长公主的逆命年轮

永安二十七年，冬。

铅云垂野，寒雪如剪，将紫禁城的琉璃瓦割得失去了往日金辉。

冷宫深处的偏殿里，西壁结着薄霜，唯一的窗棂糊着残破的棉纸，挡不住朔风裹挟雪沫子往里灌。

明昭蜷缩在铺着霉斑的寒榻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宫装，早己被冻得硬挺如板。

喉间的附子毒正顺着血脉蔓延，暖意被一寸寸啃噬殆尽，连呼吸都带着冰碴似的疼。

视线模糊间，她仿佛又看见十七岁的陆景渊——那年上元节，他一身银甲立于宫墙下，雪粒子落在他墨发上，转眼便融成细碎的水珠。

他仰头朝楼阁上的她递来半枝红梅，花瓣上还凝着霜，声线清亮如裂玉：“阿昭，及笄礼我备了贺礼，待我从边关平定蛮夷回来，便亲手为你戴上。”

《诗经》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那时的他，便是她眼中最耀眼的玉，是她以为能相守一生的良人。

可那承诺终究成了镜花水月。

及笄前夕，镇国侯府以“通敌谋逆”罪满门抄斩，锦衣卫的镣铐锁了陆景渊的手颈，他一身血污走过长街，却仍固执地朝她所在的坤宁宫方向望。

那眼神里的不甘与牵挂，碎得像冬日湖面的冰，是她后来在冷宫里反复回想，才懂其中藏了多少未说出口的“护你周全”。

再后来，皇后姑姑——那位与父皇结发十多载、待她如己出的亲人，为证侯府清白，在椒房殿悬了三尺白绫。

明昭记得，姑姑自戕前，曾烧毁了一沓信笺，那些纸上写满“臣妹心悦陛下”的痴语，是她藏了半生的心事。

灰烬飘落在姑姑未描红的指尖，像极了他们之间，终究燃尽成灰的情分。

而她的亲兄太子明珩，提着染了父皇血的剑踏入冷宫，龙涎香的气息里裹着刺骨的凉：“阿昭，这江山本就该是我的，你和侯府，不过是这场棋局里，最后该弃的棋子。”

《左传》言“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父皇以权谋得天下，最终也死于至亲的权谋，何其讽刺。

毒发的剧痛绞着五脏六腑，明昭的意识却异常清明。

她看见父皇守着先皇后（母后）的牌位，在空旷的寝宫里饮下鸩酒，枯瘦的手攥着母后生前绣的海棠绢帕，死前反复呢喃“朕错了”；看见太子哥哥后来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边只立着暗卫阿凝的牌位，他望着满殿文武，眼底是化不开的孤寒，再也找不回当年护着她过御街时，会弯腰替她拂去裙角尘土的温柔；更看见镇国侯——景渊的父亲，临刑前才从密信里知晓，夫人当年并非父皇所杀，而是被敌国奸细伪装成意外落水。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原来都始于一场精心策划的误会，像一根毒刺，扎了所有人半生。

“若有来生……”明昭咳着血，指尖死死攥紧了发间那枚素银簪——那是景渊送她的十三岁生辰礼，簪头刻着小小的“昭”字。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只愿，不要再让爱输给权谋，不要再让真心错付成恨，不要再让所有人，都落得那般孤苦无依的结局。

再次睁眼时，鼻尖萦绕着清甜的海棠香。

明昭猛地坐起身，抬手摸向发间——那枚素银簪还在，冰凉的触感贴着头皮，真实得不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