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灯笼下的契约民国二十六年，腊月初七，上海公共租界。宋公馆门楣上两只旧石狮被雨水泡得发黑，门房老赵踮脚挂上一只滚圆红灯笼，却怎么也点不着火。宋宛瑜撑一把桐油伞立在廊下，看灯罩里那截湿冷的烛芯，像看宋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今夜，霍宋两府要在礼查饭店交换庚帖，用她的婚姻，换霍家三十万英镑的信用担保。“小姐，再晚就误了时辰。”老赵低声催。宛瑜把伞沿轻轻抬高一寸，望见石阶尽头停着那辆黑亮克莱斯勒。车门旁的男人穿深灰竖纹西装，领口别一枚金色船锚徽章——霍展鹏，沪上最年轻的航运巨子，手里攥着十六艘货轮、三条远洋航线，还有宋家银行的生死簿。她以为他会像传闻里那样，用看货物的眼神看她。可当他迈步上前，只是微微欠身，替她拉开车门，声音低沉而克制：“宋小姐，雨大，请。”车窗外，雨丝斜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车窗内，他递来一方熨得平整的雪帕，便不再说话。那一瞬，宛瑜忽然生出荒唐的错觉——仿佛他们并非奔赴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而是去合谋一件不可告人的温柔事。礼查饭店水晶灯璀璨，中西宾客衣香鬓影。霍展鹏在合同末尾签完最后一笔，将钢笔递给她。笔尖冰凉，她却握得极稳——宋宛瑜，三个字，像三枚钉子，把自己钉进霍家那座金碧辉煌的笼。有人举杯起哄：“霍生，不吻一吻新夫人？”他侧过脸，唇几乎贴到她耳廓，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霍太太，往后请多指教。”那声音太轻，太礼貌，像雪落甲板，转瞬即融。宛瑜抬眼，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小小的、被灯火镶了金边的倒影——那一刻，她并不知道，这倒影会在今后无数个夜里，一点点烧穿他冷硬的壳。第一章
洞房夜的第二把钥匙新房设在霍宅三楼，前临黄浦江，后接私家花园。西式铜床配中式檀木屏风，壁炉里松木噼啪，火舌舔着漆黑的夜色。佣人退尽，门扉合拢。宛瑜端坐在床沿，喜服裙摆铺成一朵浓艳的牡丹。霍展鹏站在落地窗前，慢条斯理解袖口，背影像一柄收入鞘的剑。“宋小姐，”他依旧用那副礼貌而疏远的口吻，“我睡书房，你自便。”宛瑜没应声，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那只朱漆小匣，取出一枚铜钥匙，轻轻放在茶几上。铜钥匙通体磨得发亮，齿口怪异，显见不是宅内常用。“我来时，父亲托我把这个交给你。”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宋家旧库在天津英租界，库里剩的，是银行三十年前替人代管的金条，折价约九万英镑。父亲说，权当……陪嫁。”霍展鹏指尖微顿，抬眼审视她。九万英镑，足够再订一艘七千吨新船，也能堵住银行下一批挤兑的风潮。他没想到，宋家到这般田地，还藏了最后一层底牌。“条件？”他淡淡问。“三年之内，宋家名下剩余三处典当行，霍氏不得吞并；另，天津库金若需动用，须得我亲笔签字。”烛光下，她皮肤细白，颈侧淡青色血管若隐若现，像青花瓷最脆弱的那道冰纹。霍展鹏忽然笑了，笑意却冷：“霍太太，你同我谈判？”“我在同未来的合作伙伴谈。”宛瑜抬眸，声音轻软，却带着银行世家特有的精确，“你我都是生意人，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名义夫妻。”那一声“名义夫妻”，让霍展鹏眉梢微挑。他拾起钥匙，齿口在指腹留下冰凉触感。片刻，他开口：“可以。但我要附加一条——三年之内，你不得做出任何有损霍家声誉之事，否则，宋家连本带利，一起赔给我。”“好。”宛瑜答得太干脆，反倒让他意外。“不问问，什么才算‘有损声誉’？”她轻轻一笑，第一次露出新婚夜里的真情绪：“左右不过是给你戴绿帽子，或者把霍家船队卖给日本人。放心，我胆子小，还不想死。”霍展鹏深看她一眼，转身出门。手搭上门把时，他忽然回头：“宋宛瑜，你怕我吗？”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罩在她身上，像一座无形的塔。宛瑜想了想，认真答：“我怕穷，怕宋家老宅被银行收走，怕弟弟上不起学堂。至于你——”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窗外雪落，“你只是我选的那条路，路有什么可怕，顶多难走些。”门被轻轻带上，一室松木香冷。宛瑜站了片刻，抬手拔下发间那支累丝金凤，随手搁在烛台旁。金凤嘴里衔一串碎钻，颤巍巍，像刚学飞的小雀，扑棱两下，终于安静。第二章
船坞与金库之间婚后第三日，霍展鹏带她去虹口船坞。江面寒雾缭绕，万吨巨轮像沉睡的鲸。工头们远远瞧见霍展鹏，纷纷摘帽致意，却拿眼偷瞄他身后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新夫人纤瘦，站定在吊机阴影里，像一茎被风压弯的芦苇，却偏又压不断。“那是‘淮宁’号，上周刚从伦敦返航，底舱发现裂缝。”霍展鹏抬手一指，语声淡淡，“若停航检修，每日亏三千美金；若冒险返工，一旦沉船，保险只赔七成。”宛瑜抬眼望去，巨轮钢铁外壳上，裂缝像一道丑陋的疤。她轻声问：“你的工程师怎么说？”“焊补，需半月；换板，需一月。董事会只给我十天。”宛瑜没立刻给意见。她沿着码头走，高跟皮鞋踩进湿冷木缝，稳稳当当。半晌，她停在一堆刚卸下的生铝锭前，伸手摸了摸断面，回头：“这批铝锭，是伦敦期货交易所新到的现货？”霍展鹏眸色微动：“不错。”“裂缝在右舷第三舱，靠近压载水线，若将铝锭提前装船，压舱重量增加，可让裂缝位置抬出水面两尺。你派潜水员连夜在裂缝内侧加焊钢衬，再涂快干水泥，船就能空舱返工，一趟省下二十万美金。”周围几个老工程师听得面面相觑。霍展鹏凝视她，眼底第一次浮出真正的讶色——宋家小姐，竟懂船？宛瑜低头拍了拍掌心灰尘，声音平静：“我父亲早年投资过江南造船所，我替管账，跟过半年工地。船的事，略知一二。”霍展鹏没说什么，只抬手唤来大副，低声吩咐几句。大副飞奔而去。男人再回头，看她的目光，像看一件刚被重新估价的古董——仍不带温度，却多了几分专注。当夜，“淮宁”号按计划驶回浦东船坞，比董事会给的期限提前两日。霍展鹏在书房工作到天亮，凌晨四点，他端着咖啡，站在三楼露台，看远处船坞灯火如昼。脑中却浮起另一件事——天津英租界旧库，九万英镑金条，钥匙在保险柜躺着，而保险柜密码，只有他与她两人知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娶回来的，不只是一枚被精致包装的银行徽印，而是一把能切开硬壳的、真正锋利的刀。第三章
雪夜腊月二十三，小年，上海落雪。霍府西厅，留声机里放着《良宵》，二胡声在暖黄灯影里一颤一颤，像有人在雪地里划亮火柴，又轻轻吹灭。宛瑜坐在钢琴前，指尖虚按琴键，并未真弹。她穿一件月白缎旗袍，领口绣折枝梅，乌发松挽，耳侧两粒珍珠，被炉火映得温润。霍展鹏应酬归来，身上带寒气，进门就见她侧影。他脚步不自觉放轻，却在踏进门毯那一刻，还是惊动了她。“回来了？”宛瑜回头，声音低软，像雪落厚了，压弯竹梢。“嗯。”他解开西装扣，随手搁在沙发背，目光落在她手边——一本翻开的账册，宋家典当行去年流水。“还有心思看这个？”他淡声问。“再不看看，怕明年连账本都买不起。”宛瑜笑，自己都没察觉，那笑意里带一点撒娇。霍展鹏没接话，走去酒柜，倒一杯威士忌，随手递给她。宛瑜摇头：“我不会。”“尝一点，御寒。”她就着他的手，低头抿一口，眉尖立刻蹙起，像被雪冻了的小猫。霍展鹏喉结微动，忽然俯身，就着同一位置，把剩下半口饮尽。玻璃壁映出两人重叠的唇印，一瞬即分。炉火“啪”地爆出一粒火星。宛瑜耳后烧得通红，却强作镇定，合拢账册：“天津那批金条，我已托汇丰做了抵押评估，折价八二，足够应付宋家年底头寸。你……什么时候要用？”“不急。”霍展鹏随手拨了拨壁炉铁钩，声音低哑，“我若想吞，早吞了。”宛瑜抬眼看他。火光在他轮廓跳跃，映出睫毛浓影，像两把小扇，遮住了所有情绪。“那你想要什么？”她轻声问。霍展鹏没立刻答。他放下酒杯，走到留声机前，把唱针往回拨一寸，二胡声重新响起。他背对她，忽然开口：“我小时候，母亲还在，她拉得一手好二胡，曲子就叫《良宵》。”宛瑜怔住。这是她第一次听他提私事。“后来，她病了，父亲却在外头养戏子。母亲临终前，拉了一夜琴，天亮时，弦断了，人也走了。”他声音极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宛瑜心口却像被雪水浇了一下，猛地发疼。“所以，我最讨厌过年。”霍展鹏回头，冲她抬了抬嘴角，那笑意却冷得像窗外冰凌，“可今年，我忽然觉得，屋里多个人，也不算太糟。”宛瑜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账册，纸张发出细微碎响。她想说点什么，却见霍展鹏弯腰，从西装内袋摸出一只小小绒盒，随手抛给她。“新年礼物。”盒子落进她掌心，轻飘飘，却烫得惊人。打开来，是一枚翡翠小锁，锁头刻“长命”二字，锁背却雕着一只展翼小雀——和她发间那枚金凤，竟如出一辙。“你——”她喉咙发紧。“顺手拍的，小玩意儿。”他截断她，转身往楼梯走，背影像一柄收鞘的剑，雪夜灯光下，却莫名显出几分孤清。宛瑜握紧小锁，忽然起身，追到楼梯口：“霍展鹏！”男人停步，回头。“我……我煮了桂花酒酿圆子，在厨房温着，你要不要吃？”他沉默片刻，轻笑：“好。”那一夜，雪下得极大，后园竹枝被压折好几根。厨房小灶间，铜锅咕嘟咕嘟，甜香四溢。宛瑜盛一碗递给他，指尖碰到他指节，冰凉。霍展鹏低头吹了吹热汤，忽然开口：“宋宛瑜。”“嗯？”“以后，别穿月白衣服。”“为什么？”“雪地里，太薄，像随时会化。”宛瑜愣住，半晌，轻轻“哦”了一声。灯火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重叠又分开，像一对笨拙的舞者，终于找到节拍，却谁也不敢先伸手。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