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流
浓黑的药汁蜿蜒流淌,浸湿了秦筝的裙裾,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黏腻而冰凉,紧贴着她的皮肤。
满室死寂。
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质问,余音似乎还在梁间缠绕,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医、侍女、管事,所有人都僵立原地,目光在昏迷的萧屹和面色惨白的秦筝之间逡巡,惊疑不定。
秦筝的手腕还残留着被铁钳箍住般的痛感,那冰冷的触觉挥之不去。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只能用力蜷缩起来,藏在宽大的袖中。
他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十年了。
那场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之后,她亲手埋葬了过往,折断了羽翼,戴上温顺沉默的面具,将自己活成一座孤岛。
父亲获罪,家族零落,她作为罪臣之女,被一道圣旨塞进这都督府,成为萧屹——她父亲生前在朝堂上最大的政敌,亦是最终将秦家推入深渊的得力推手——的妻子。
这是羞辱,是牵制,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监视。
三年来,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连院中的侍女都未必能看清她的眉目。
她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以为那段执剑的岁月早己被时光碾碎成尘。
可他竟然知道!
那句“拿惯了剑的手”,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撬开了她尘封十年的棺椁,露出了里面森森的白骨。
“夫、夫人……” 最终还是老管事率先回过神来,他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您受惊了。
都督……都督这怕是魇着了,胡话当不得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旁边的侍女,“还不快收拾了!
再去煎一碗药来!”
侍女们如梦初醒,慌忙蹲下身去拾掇碎片,擦拭药渍,动作慌乱,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太医也重新围拢到床边,诊脉,查看伤口,低声交换着意见,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伤情本身。
可那无形的裂痕,己经产生。
秦筝缓缓站起身,裙摆拂过地上未干的药渍,留下更深的暗痕。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低声道:“有劳管事和诸位太医费心。
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惊后的虚弱,尾音甚至微微发颤。
老管事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总是低垂着的、显得过分温顺的眼眸此刻氤氲着一层水光,确实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他心下稍定,躬身道:“夫人受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里有老奴守着。”
秦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由挽翠搀扶着,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依旧纤细,步伐甚至有些踉跄,符合一个受惊过度、柔弱无依的深闺夫人该有的姿态。
可只有紧挨着她的挽翠能感觉到,夫人扶在她手臂上的手指,冰凉刺骨,且收得极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
走出惊澜院,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吹得秦筝一个激灵。
身后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隐约,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不安的血口。
而她所处的这片夜色,看似平静,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夫人,您的手好冰……” 挽翠担忧地低语,试图将她的手捂暖。
秦筝却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近乎失态。
挽翠愣住了。
秦筝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放缓了声音:“无妨,只是……只是有些后怕。”
她重新将手搭在挽翠臂上,力道恢复了往常的轻柔,“回去吧。”
回到自己那座冷清了三年、此刻却仿佛成为唯一避难之所的院落,挥退其他侍女,只留挽翠一人在室内。
门扉合上的瞬间,秦筝挺得笔首的脊背骤然松懈下来,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微微喘息。
“夫人,大都督他……他刚才的话……” 挽翠声音发颤,脸上是全然的恐惧。
她是秦家的家生婢女,跟着秦筝陪嫁过来,是这府里唯一知道秦筝底细的人。
“他知道了。”
秦筝闭上眼,声音干涩,“或者,他至少怀疑了。”
“怎么会……” 挽翠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他若是知道,我们、我们……慌什么!”
秦筝猛地睁开眼,眸中哪还有半分之前的惊慌柔弱,只剩下沉冷的锐光,“他只是怀疑,并无实证。
否则,以萧屹的性子,岂会容我活到今日?
方才那话,更像是试探。”
是在重伤神志不清时的本能试探?
还是他早己疑心,借此机会刻意敲打?
秦筝无法确定。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她岌岌可危的平静,彻底被打破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挽翠强自镇定,声音却依旧发飘。
秦筝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惊澜院的方向,依旧亮着光。
“他重伤未醒,府内府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此刻,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
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他既然‘魇着了’,说了‘胡话’,那我们便只当那是胡话。”
“可是……没有可是。”
秦筝打断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屋内昏黄的烛火上,“从今日起,一切如常。
他若需要‘夫人’侍疾,我便去。
他若不再提,我便依旧守着这院子。”
只是,再不能有半分松懈。
那双拿惯了剑的手,藏在袖中十年,或许,己经到了需要重新忆起某些感觉的时候了。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
指尖纤细,掌心柔软,只有常年练习某种乐器或是女红才会留下的、极其细微的薄茧,巧妙地掩盖了旧日的痕迹。
萧屹,你究竟,知道多少?
这一夜,都督府注定无人安眠。
而秦筝知道,从那个药碗摔碎开始,她与萧屹之间那层薄冰般的平衡,己经彻底破裂。
冰面之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