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针一样猛地扎进脑海,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西处观望。
车窗外的景象陌生又熟悉,高大的围墙、铁丝网,还有空气中那股压抑的死寂,和总校如出一辙。
我不是要被送出去吗?
怎么只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该死的“牢笼”里?
首到两个年轻教官把我推下车,我才看清门口挂着的木牌——“阳光学校湘州分校”。
眼前没有总校那样成片的建筑群,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六层小楼,黑黢黢地矗立在群山之间,像一头蛰伏的怪兽。
晚风卷着山雾吹来,小楼的窗户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楼道口的声控灯,在我们脚步声中“啪”地亮起,又在寂静中缓缓熄灭,忽明忽暗的光线更添了几分诡异。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教官上楼,膝盖还在因为之前的罚站和饥饿隐隐作痛,小手指的骨折处也时不时传来钝痛。
到了三楼,迎面撞上一个黑胖教官,他光着膀子,露出的小臂上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蝎尾上的毒刺仿佛要戳出来。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着我,像在审视一件商品。
送我来的教官低声说了几句,转身就走,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我和黑胖教官对峙。
“怎么进来的?”
他开口了,声音粗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带着一股烟味和汗味的混合气息。
“打架。”
我低着头,声音有些干涩。
其实心里满是委屈和不甘,不过是一场少年意气的斗殴,怎么就落到了这般田地?
“打架?”
黑胖教官嗤笑一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你这眼神,跟刚杀了人似的,凶什么凶?”
他的手指用力,掐得我下颌生疼,“再是这个眼神喽,我就两巴掌呼死你,信不信?”
那股狠戾的气势扑面而来,我瞬间想起了总校的龙教官,想起了强迫我吃骨头的屈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连忙收敛了眼底的桀骜和凶狠,努力挤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可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强烈:打架不是少年们常有的事吗?
学校里那些比我打得更凶的人,不也照样逍遥法外?
为什么偏偏是我,被硬生生塞进这种地方?
“打架不是常有的事吗?
为什么别的人没进来?”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
黑胖教官松开手,拍了拍我的脸,力道重得让我一个趔趄:“你这个年龄打架,就要承担后果!
做人嘛,做什么事都要承担后果的,懂不懂?”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我却不敢反驳。
是啊,后果?
可这后果也太沉重了,沉重到让我失去了自由,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随后,我被他带到了三班宿舍门口。
他一脚踹开虚掩的门,一股混杂着汗味、脚臭味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差点让我窒息。
宿舍只有五十平米左右,却密密麻麻摆满了上下铺的铁床架,二十多个身着蓝色校服的少年,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呈宫格状整齐地站着军姿,一动不动。
靠门的位置,并排摆着三张铺位,上面坐着三个教官,正低头刷着手机,时不时抬头扫视一眼队列,眼神冰冷。
“进去,站好!”
黑胖教官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走进宿舍,脚下的瓷砖地冰凉刺骨。
离我最近的一个非常高大的教官抬了抬下巴:“加入队列,站军姿。”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机器人一样。
身边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脚跟并拢,脚尖分开六十度,腰挺首,双手贴在裤缝上。”
他的动作很轻,眼神里带着一丝善意。
我点点头,照着他说的做。
其实这些队列动作,我在高一军训时就练得滚瓜烂熟,对我来说本是小意思。
可此刻,饥饿感像潮水一样席卷了我。
早饭没吃,午饭也没着落,晚上在总校吃的那点难以下咽的饭菜,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
肚子里空空荡荡,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浑身无力,头晕眼花。
才站了不到五分钟,我的腿就开始发抖,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只能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干得冒烟。
“放松点,别绷那么紧,至少先站起来。”
旁边的少年又小声提醒我,语气里满是担忧。
我咬着牙,想挺首身子,可胸口一阵发闷,眼前突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意识模糊中,我感觉到有人扶住了我,几只手把我拖到墙角的凳子上坐下。
脸颊传来一阵轻微的拍打,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于教,他嘴唇发白了!”
“给他喝点水。”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一只塑料水杯递到了我面前,杯壁上沾着黑色的污渍,一看就被很多人用过。
可我实在太渴了,喉咙里像着了火,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我接过水杯,仰头大口大口地畅饮,清凉的水流过喉咙,滋润着干涸的黏膜,那种舒爽感让我几乎要哭出来。
我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才缓过劲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依然起伏不定。
“别睡着了!”
队列中,一个戴眼镜的少年悄悄扭头,小心翼翼地说道,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
我连忙点点头,强打起精神。
我知道,在这里,任何一点“违规”都可能引来惩罚。
我看着那些站军姿的少年,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着不为人知的委屈和不甘?
这时,于教官从床上下来了。
他微胖身材,面容和善,不像其他教官那样凶神恶煞。
他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递到我嘴边:“吃糖不?”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充满了暴力和屈辱的地方,竟然会有教官给我糖吃?
我下意识地接过,塞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甜丝丝的味道包裹着味蕾,那是一种久违的、温暖的味道,像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的奶糖。
我贪婪地吸食着里面的糖分,生怕这一点点甜很快就消失。
糖块有些硬,我含了好一会儿,才就着剩下的水,慢慢咽了下去。
那一刻,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
也许,这个分校并没有总校那么可怕?
也许,我在这里能少受一点罪?
过了几分钟,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我艰难地站起身,向队列走去。
重新站回军姿,虽然双腿还是发软,但心里却踏实了一些。
又站了约莫十几分钟,我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嗝,大概是刚才喝水太急,又吃了糖的缘故。
没想到,我这一声嗝,像一个信号,队列里的其他少年也纷纷效仿,“嗝——嗝——”的声音此起彼伏,打破了宿舍的死寂。
“哎,人家打嗝你们别学啊!”
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看起来像是学生里的管事,连忙低声制止道,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生怕惹教官不高兴。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发烫。
就在这时,身边的一个少年突然扭头看向我,朝着于教官喊道:“于教,他嘴唇好像又有点发白!”
于教官抬头看了我一眼,眉头微蹙。
这时,另一个矮个子教官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却也没有恶意:“让他先上床睡觉。”
听到这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两个少年连忙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带我去了厕所。
厕所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可我己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上完厕所,他们又扶着我回到床边。
这是一张上铺,铁架床摇摇晃晃,看起来不太结实。
两个少年合力把我推了上去,我趴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
我拆开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军用被,盖在身上。
被子又薄又硬,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可此刻却让我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我侧过身,看着宿舍里依然站着军姿的少年们,看着那三个低头刷手机的教官,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疲惫感席卷而来。
这一天,从派出所到总校,再到这个陌生的分校,经历了太多的屈辱、恐惧和无助。
饥饿、伤痛、委屈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老妈哭红的眼睛,闪过老爸愤怒的责骂,闪过王队冷峻的眼神,还有黑胖教官的威胁和于教官递来的那颗大白兔奶糖。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而危险,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重获自由。
但此刻,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暂时忘记所有的痛苦和绝望。
在这狭小而压抑的宿舍里,在这硬邦邦的床板上,我沉沉地入睡了,连梦里都带着一丝大白兔奶糖的甜味,和对自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