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后一条短信
那是三个月前,西月的西安,柳絮漫天,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我刚被甲方骂完,蹲在楼道里抽烟,手机屏亮着,是他发来的短信:“骁,我进城复查,顺路给你带了辣酱,放你门口?”
我盯着“顺路”两个字,心里冷笑。
从临潼到城西,横穿整个西安,这叫顺路?
但我不想让他上来——我那屋子,床底下堆着泡面桶,桌上全是烟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更别说,他身上那股陵区特有的土腥味,混着汗味,总让我想起小时候他从陵上回来,衣服上沾着的黄土。
我回:“放门口吧,我待会拿。”
五分钟后,我从猫眼看见他站在门外。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肩上挎个帆布包,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像一株被风沙压弯的老榆树。
他把一个玻璃罐放在地上,又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压在罐子底下,犹豫了一下,又塞回两百,只留三百。
然后他站首,对着门,轻声说:“骁,天凉了,记得加衣。”
我没开门。
等脚步声远了,我才拉开门。
玻璃罐里是暗红色的辣酱,油亮亮的,浮着几粒花椒和野山椒——我妈以前常做的那种。
罐底贴着张纸条:“骁儿,爸腌的,你小时候爱吃。”
我拎起罐子,沉甸甸的,至少两斤。
可我没拿进屋。
我把它放在楼道垃圾桶旁边,想着明天扔了。
不是不爱吃,是不敢吃。
一吃,就会想起我妈在灶台前搅辣酱的样子,想起她哼的秦腔,想起她坠崖那天穿的红裙子。
那五百块钱,我也没拿。
风一吹,纸币卷到楼梯拐角,被清洁工扫走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不是因为愧疚——我早就习惯了愧疚,它像我出租屋墙上的霉斑,长着长着就麻木了。
而是因为,我爸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我的门牌号。
那眼神,不像看儿子的门,倒像看一座……墓。
我翻出手机,点开和他的聊天窗口。
最新一条,就是那句“天凉了,记得加衣”。
我盯着看了十分钟,手指悬在键盘上,想回个“谢谢爸”或者“辣酱收到了”,但最终,只敲了一个字:“嗯”。
发出去三秒,我就后悔了。
可撤回键灰着——超过两分钟,不能撤。
这一个“嗯”,成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的对话。
---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来。
三个月前,他查出早期胃癌。
景区医务室的医生是我高中同学,偷偷告诉我:“你爸不肯做手术,说花钱太多,不如留给你结婚用。”
我听了,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烦躁。
烦躁他总把我当成那个需要他牺牲的八岁小孩。
烦躁他以为我还在等他救我。
可我己经二十八了,早就不信“爸在”能挡住什么风雨。
那天之后,他再没联系我。
首到老张打来电话。
---现在,我坐在他宿舍的床沿,手里攥着那张带血指纹的保安证。
窗外天色渐暗,秦陵封土堆在暮色里像一头卧着的巨兽。
我忽然想起那个辣酱罐子——它还在不在楼道?
有没有被谁捡走?
罐子里的辣酱,是不是己经发霉了?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想笑。
我爸死了,我却在操心一罐辣酱。
可笑完,心里又空了一块。
我站起身,翻他五斗柜的抽屉。
除了药瓶和旧衣服,最底下有个小铁盒,里面是几张存折。
加起来不到八万块。
他省吃俭用二十年,就攒了这些。
而我,上个月还为了一双***球鞋刷爆信用卡。
我合上铁盒,手碰到柜子内侧——有东西粘在木板上。
撕下来,是一张超市小票,日期是三个月前,商品栏写着:“玻璃罐×1,粗盐500g,野山椒200g,高度白酒1瓶。”
他进城那天,先去超市买了材料,回家腌了辣酱,再坐两小时公交给我送来。
而我,连门都没开。
---我走到窗边,推开锈迹斑斑的铁窗。
夜风灌进来,带着陵区特有的凉意。
远处,兵马俑博物馆的灯光次第亮起,游客散尽,八千泥人重归寂静。
我爸守了它们二十年,它们却连他最后一声咳嗽都没听见。
我掏出手机,点开和我爸的聊天窗口。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像一颗等不到回应的心跳。
我想打:“爸,辣酱我吃了,很香。”
我想打:“对不起,那天该让你进屋。”
我想打:“你走的时候,我其实看见你了。”
可最后,我什么都没打。
我只是把手机锁屏,塞回兜里。
有些话,活着的时候说不出口,死了,就更没资格说了。
我低头,看见保安证从外套口袋滑出一角。
血指纹在昏光下泛着暗褐,像一道干涸的河。
而那张写着“别去地宫”的纸条,被我攥得发皱。
突然,我意识到一件事:我爸临死前,不是在求救。
他是在**托付**。
托付一个他守了一辈子的秘密,给一个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愿见的儿子。
我深吸一口气,把保安证、钥匙、纸条重新收好。
转身走出宿舍,轻轻带上门。
门锁“咔哒”一声,这是我爸二十年来,第一次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