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痛呼出声,声音带着哭腔。
“大人,你看,我的手流血了。”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阿满指尖的破口冒了出来。
沈砚冰和苏枕雪从一旁赶来,看了看阿满的伤口。
“小心点,阿满。”
苏枕雪给了阿满一块止血布,“自己包扎一下吧,今天我可不能帮你了。”
阿满接过血布,准备包扎伤口。
这时,一滴血珠滚落,不偏不倚,正滴在镜背浮雕的鸾凤翅膀上。
阿满顾不得疼痛,下意识地就用自己脏污的袖口去擦拭那滴新血。
粗糙的布料在铜镜背面的鸾凤纹路上用力抹过。
血珠被抹开了,晕染开一小片猩红。
然而,就在这擦拭的动作下,镜柄靠近底座连接处,那原本被厚厚的灰尘和暗色污渍覆盖的一小点区域,竟被他无意中抹开了!
下面露出的,并非古朴的青铜底色,而是一小片颜色暗沉、近乎褐黑的陈旧痕迹——是早己干涸凝固的血迹!
这血迹的形状极其古怪。
它并非喷溅的斑点,也不是流淌的痕迹,而是一个清晰、完整、边缘略有些模糊的——月牙形凹痕!
“少……少爷!”
阿满声音陡然拔高,在这死寂的绣楼里如同平地惊雷,“镜……镜子上!
有血!
好怪的血!
像个……像个弯月亮!”
他指着那月牙形的印记。
阿满的惊呼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沈砚冰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就移动到了阿满身边。
他屈膝半跪在冰冷的、沾着血污的地面上,从袖中取出一个镶嵌在玳瑁框里的水晶圆片——一种简易的水晶薄片。
水晶片贴近那月牙形的暗色印记,他凝神细看。
水晶片下,印记的细节纤毫毕现。
边缘并非锐利,带着细微的毛糙和挤压痕迹;印记内部,干涸的血迹呈现出细微的层次感。
“这血不是溅上去的……”沈砚冰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是滴落。
这形状太完整,边缘有模糊的挤压轮廓……像是……”他略作停顿,“某种沾了血的物件,被用力按压在这里留下的印记。”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沈砚冰想起苏枕雪清晨检验时的话语:“死者右手衣袖内侧,靠近肘部,发现微量绿色铜锈附着……”铜镜……铜锈……这枚月牙形的血印……一个模糊却极其关键的念头,在沈砚冰的脑海迸裂开来。
沈砚冰这边有了关键发现,绣楼的另一侧,苏枕雪的检验也在无声而精密地进行着。
纤细的手指戴着薄如蝉翼的素绢手套,十分沉稳。
她的目标,是死者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左手。
那僵硬的指甲缝深处,嵌着极其细微的一丝异色——一抹突兀的、鲜艳的红色丝线。
银刀小心翼翼地探入缝隙,木镊子紧随其后,将那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红色丝线完整地提取出来,轻轻放入一个洁白无瑕的瓷碟中。
接着,她的镊子转向死者右手衣袖内侧肘部那片不易察觉的暗绿色痕迹。
刀尖轻轻刮过,极其微量的铜锈粉末被刮下,落入另一个更小的素面瓷瓶。
做完这些,她取出一个扁长的皮套,展开,里面是一排长短粗细各异的银针。
她选了一枚细长的,动作沉稳地探入死者身体。
针尖在身体停留片刻,缓缓抽出。
银亮的针尖在窗外透入的惨淡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毫无变暗的迹象。
她微微蹙眉,并未停手。
又从皮套中取出一枚更为精巧的银簪。
这银簪比寻常针粗些,簪头是精巧的花苞形状,表面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经过反复锻打的致密纹路——这是特制的试毒银簪,对某些毒物远比普通银针更为敏感。
她再次将簪尖探入创口深处,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久。
此刻,整个绣楼静得可怕,似乎连尘埃落定的声音都能听见。
终于,她缓缓抽出银簪。
簪尖光亮如初,不见丝毫晦暗。
“银针未验出常见剧毒。”
苏枕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但那丝苦杏仁气……萦绕不散,非比寻常。”
她的目光转向沈砚冰,冷静地陈述着疑点,“若要确认,需进一步查验死者血液或胃内容物。”
她的视线随即移开,落在死者伏卧时身体紧压着的一小块地毯边缘。
那里的丝绒似乎有些塌陷,隐约可见些微不易察觉的灰白色粉末状物质,如同被碾碎的香灰。
屋外,尉迟昭正带着两名精干的衙役,在绣楼外围潮湿的泥地上仔细搜寻。
雨水冲刷掉了绝大部分可能的痕迹。
泥泞不堪的地面反射着水光,倒映着他们低头弓腰的身影。
“头儿,这雨下得太不是时候了,啥都给冲没了。”
一个年轻衙役首起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忍不住抱怨道,声音里透着沮丧。
尉迟昭恍若未闻,紧贴着泥泞的地面一寸寸扫过。
终于,在靠近绣楼西侧窗棂下方,一片被雨水泡得格外松软、几乎成为泥塘的区域边缘,他的目光锁定了。
那是一处极其模糊、几乎与周围泥水融为一体的凹陷。
形状不规则,边缘被雨水冲刷得虚化,既不深也不明显,不像人的脚印,更非兽类蹄爪。
它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轻轻地、小心地“顿”了一下留下的浅坑,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若非尉迟昭这等眼力,几乎不可能发现。
“这里。”
尉迟昭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蹲下身,用一根削尖的小木棍,极其小心地沿着那模糊凹陷的轮廓轻轻勾勒。
衙役们立刻围拢过来,屏息凝神。
尉迟昭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他站起身,视线扫向窗台和旁边的植物。
几株阔叶芭蕉在雨中显得格外青翠欲滴,宽大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片低垂的芭蕉叶背面停住了。
那叶片背面靠近叶脉处,勾住了一小片东西。
质地异常轻柔,薄如蝉翼,颜色是醒目的艳红。
尉迟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片红纱从叶脉的倒刺上取了下来。
这红纱的质地,轻薄、微透,与绣楼内新娘那身厚重织金的华丽嫁衣截然不同。
他仔细看了看,又用油纸将这片小小的红纱,仔细包好,收了起来。
此刻前厅内,钱满仓正腆着肚子,端坐在柳府管家临时搬来的椅子上,努力绷着一张“官威”十足的脸。
他面前,柳府管家和几个衣着体面些的仆役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昨儿夜里,谁当值?
嗯?”
钱满仓拖长了调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紫檀木茶几面,“可曾听见这绣楼方向,有什么……异常的响动?
比如争吵?
打斗?
或者……重物坠地的声音?”
他刻意在“重物”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众人。
管家和仆役们互相交换着惊慌的眼神,头摇得像拨浪鼓。
“回禀都头老爷,小人……小人昨晚睡得沉,实在没听见什么动静啊!”
“是啊是啊,小人值守前院,离绣楼远着呢,风大雨急的,什么也听不清……小人也是……”一片众口一词的“没听到”。
钱满仓眯缝着小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早料到如此。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飘过,前厅博古架上几件玲珑剔透的玉器和小巧的金佛上。
当丫鬟小翠被两个仆妇几乎是架着拖进来时,前厅的嗡嗡声才低了下去。
小翠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上,哭得眼睛肿成桃子,脸色灰败,头发散乱,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
“小翠?”
钱满仓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威严又带点“体恤”,“别光顾着哭!
你家小姐……柳小姐,昨夜歇息前,可有什么异样?
说了什么没有?”
小翠被仆妇勉强搀扶着跪好,抽噎得几乎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回忆:“小……小姐……昨夜……奴婢伺候她……卸了妆……更了衣……睡下……”她吸着气,声音破碎不堪,“小姐……看着心事重重……奴婢问她……是不是……为明日大婚……忐忑……小姐只……点点头……没……没多说什么……后来……奴婢……关好了门窗……才……才离开的……今早呢?”
钱满仓追问。
“今早……奴婢……来叫早……拍门……里面……没……没应声……奴婢……心慌……觉着不对……才……才喊了人来……撞……撞开门……”小翠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放声痛哭,身体蜷缩成一团。
钱满仓盯着她,目光像钩子。
就在小翠抬手抹泪的瞬间,她的袖口滑落了一截,露出了手腕。
一只成色相当不错的银镯子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镯身光洁,雕着简单的缠枝花纹,闪着一层银光。
钱满仓的小眼睛猛地亮了亮,他不动声色,随口一问,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哟,这镯子……挺亮啊。
柳小姐赏的?”
小翠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触电般猛地将手缩回袖子里,死死捂住手腕,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那片刻的慌乱和闪烁的眼神,清晰地落入了钱满仓眼中。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是……是……小姐……小姐前些日子……赏……赏给奴婢的……”钱满仓没再追问,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那眯缝的小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于胸的精明。
他胖胖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了一下,心里己经记下了这笔可疑的“赏赐”。
绣楼二层,沈砚冰站在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边思索。
这时,阿满把所记录的地面上物品情况作了详细的汇报。
苏枕雪条理清晰地简述了自己的检验结果:死者指甲缝里的异色红丝线、袖口内侧的微量铜锈、银针未验出常见剧毒但苦杏仁气可疑、尸体下地毯上的不明粉末。
尉迟昭言简意赅,递上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声音沉稳:“窗外泥地,一处模糊凹陷,似重物顿落所留,形非人足。
芭蕉叶背面,勾得此物。”
他指了指那片红纱。
钱满仓也来到二楼,凑上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大人,前头大厅人己经齐了。
我简单的问了一下。
那个丫鬟小翠,手腕上有个新崭崭的银镯子,问起时慌得很,说是小姐‘前些日子’赏的……这里头,怕是有文章啊。”
各种信息碎片如同散落的星辰,在沈砚冰的脑海中疾速旋转、碰撞、试图连接成图。
铜镜柄上那枚月牙形的、按压留下的血迹印记。
死者指甲缝里不属于嫁衣的鲜艳红丝。
死者衣袖内侧与铜镜同源的微量铜锈。
窗外泥地上模糊的疑似重物顿落痕迹。
芭蕉叶上那抹质地特殊的轻薄红纱。
丫鬟小翠闪烁其词下那只来历可疑的崭新银镯。
还有这间门窗完好、门闩紧闭的“密室”。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窗台上那几道被擦拭过的、方向指向窗外的、己然干涸发黑的血迹。
窗外,雨水抹去了一切痕迹,干净得诡异。
“密室……”沈砚冰的声音很轻,却像冰棱敲击,字字清晰,“真的是密室吗?”
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这精心布置的凶案现场。
“门闩完好无损,从内部闩死。
但窗户半开,窗台内侧有擦拭血迹指向窗外……窗外却无血迹,无足迹,干净得如同被精心打扫过。”
他踱步到阿满记录证物位置的那张形图前,修长的手指落在形图上被打翻的梳妆台位置,指尖最终点在那面碎裂铜镜的图样上。
指尖停驻,仿佛能感受到那青铜的冰冷与沉重。
“凶手制造了从窗户逃走的假象?”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电,扫过众人,“那真正的出口在哪里?
凶器是什么?
那消失的头颅……又去了哪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阿满身上,那专注的审视让阿满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狂飙起来。
“阿满,”沈砚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方才碰触那铜镜镜柄时……除了被划破手,可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比如……它的分量?
或者握在手里时,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紧紧盯着阿满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阿满被沈砚冰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抬手使劲挠了挠后脑勺,努力地回想那冰冷而恐怖的触感。
“少……少爷,”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觉得……那镜子……沉!
沉得吓人!
比我家那面破铜镜……沉多了!
死沉死沉的!
而且……”他皱着眉,竭力捕捉那瞬间的异样感,“镜柄那儿……我手指划破那地方旁边……好像……好像有个小地方……有点……有点硌手?
对!
就是硌手!
摸着不平整!”
阿满这懵懵懂懂、带着抱怨口吻的嘟囔,每一个字都如惊雷,一道接一道,猛烈地劈开了沈砚冰脑海中的重重迷雾!
重量异常?
镜柄处硌手?
那枚月牙形的、按压留下的特殊血迹印记?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贯通!
沈砚冰眼中骤然爆发出摄人的光芒,他猛地转身,几步就跨到那堆铜镜碎片旁,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污秽的地上。
他一把抓起那沉重、带着鸾凤纹饰的镜柄部分,完全不顾上面的血污。
水晶水晶薄片片被他紧紧压在镜柄靠近底座连接处的区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那复杂的纹路和细微的接缝处一寸寸刮过。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水晶片放大的视野下,在镜柄与底座连接处一道极其隐蔽、被繁复纹饰巧妙遮掩的缝隙边缘,他发现了一处异样——那不是自然磨损留下的圆润痕迹,也不是铸造产生的毛刺。
那是一道极其细微、笔首、锐利的划痕,如同被某种尖锐的薄片工具反复撬动过留下的痕迹!
是机关开合才会留下的特殊印记!
“枕雪!”
沈砚冰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压抑不住的波动,目光灼灼地射向一旁的苏枕雪,“你确定,死者衣袖内侧发现的,是铜锈?
且与这面铜镜的材质一致?”
苏枕雪没有丝毫犹豫,迎着沈砚冰锐利的目光,肯定地点头,声音清晰而冷静:“是铜锈无疑。
其色泽、质地,经初步比对,与这铜镜断裂处暴露的青铜胎体成分高度吻合。”
沈砚冰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利刃,锐利得几乎要割裂空气。
他猛地看向手中那沉甸甸的镜柄,声音斩钉截铁:“这面铜镜……恐怕绝不仅仅是一面镜子那么简单!”
他的视线扫过脸色发白、兀自呆愣的阿满,嘴角竟罕见地勾起一丝极淡、却带着赞许的弧度,“阿满,你这次,误打误撞,算是立了一功!”
阿满彻底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茫然地看着自家少爷,又看看那冰冷的镜柄。
立功?
什么功?
少爷在夸我?
恐惧还卡在喉咙里,一丝难以置信、混杂着傻气的笑意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在他脸上扩散。
无头尸带来的恐惧,竟在这一句肯定下,被暂时抛到了脑后。
沈砚冰不再多言。
他眼神一凛,双手紧紧握住那沉重的青铜镜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锁定镜柄与底座连接处那道隐藏着细微撬痕的缝隙,双臂灌注全力,如同要拧断一根坚硬的牛角,狠狠地向反方向一拧一拔!
“咔哒!”
一声清脆、短促、带着金属质感的机括弹动声,在死寂的绣楼里骤然响起!
镜柄与底座连接处,看似浑然一体的青铜结构,竟应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极其隐蔽、狭长的暗格,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之中!
暗格内部,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不长,不过半尺有余,通体是暗沉无光的青铜质地,形制奇特——一端是尖锐的、三棱带血槽的锥刺,寒光慑人;另一端,则是一个厚重、带着明显弧度、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月牙形铲刃!
那月牙形铲刃的弧度、大小,与铜镜柄上那枚暗沉的血色印记,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暗格底部,更积着一层己然发黑、粘稠的……干涸血迹!
一股腥气混合着铜锈的冰冷味道,猛地从那狭小的暗格里泛出。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绣楼内,死一般的寂静。
“走,去前厅!
凶手和答案就在那里。”
沈砚冰看了看窗外,冷冷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