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景和十七年的第一个雪夜。药石无医,缠绵病榻许久,死的时候倒也不算痛苦。
灵魂轻飘飘地浮出身体,我看见自己了无生气的脸,白得像窗外的雪。我名沈清禾,
当朝丞相嫡女,太子李承泽明媒正娶的妻。世人都说我命好,可只有我知道,这东宫于我,
是座金碧辉煌的坟墓。我的夫君,当朝太子,在我弥留之际,只冷淡地守了半个时辰。
太医宣布我殒命的那一刻,他眼中没有半分悲恸,只是程式化地吩咐下人准备后事。然后,
他便急匆匆地赶去了依水阁,去安慰他受了惊吓的心尖人,柳依依。我的灵魂跟在他身后,
听见柳依依梨花带雨地哭诉:“殿下,都是依依不好,若不是为了陪我,
姐姐她……她或许就不会……”李承泽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
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缱绻:“傻瓜,这与你何干?她本就身子孱弱,福薄命浅。你莫要多思,
仔细伤了身子。”我的尸身未寒,我的夫君,正抱着另一个女人,说我福薄命浅。我笑了,
魂魄在寒风中几乎要散掉。李承泽,你好凉薄的心。1.我的丧仪办得冷清。
父亲被外派治水,母亲卧病在床,兄长远在边关。偌大的沈家,竟无人能为我主理后事。
东宫的人更是敷衍,灵堂简陋,宾客寥寥。我像个局外人,看着这出荒唐的戏码。
李承泽一身素衣,站在灵堂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哀戚,接受着百官的慰问。演得真像,
若不是我亲眼见过他在依水阁的温柔,恐怕也要被他骗了过去。柳依依也来了,
跪在我的灵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她才是我最亲的姐妹。“姐姐,
你怎能就这么走了……你答应过要看着殿下登基,
要看着依依……呜呜呜……”我冷漠地看着她,真想问问,看着你登上后位吗?
就在这令人作呕的虚情假意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闯了进来。是萧珏。京城第一纨绔,
镇北将军府的小侯爷。他一身玄色锦袍,风尘仆仆,像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
他无视了所有的规矩和阻拦,径直冲到了我的灵前。“噗通”一声,他双膝跪地。
那声音沉重得,仿佛砸碎了灵堂里所有的虚伪。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承泽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萧珏,你来此作甚?这里不欢迎你。”我亦是困惑。
我与萧珏,素无往来。在我印象里,他就是个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浪荡子,
我向来是鄙夷且疏远的。他怎么会来?还行此大礼?萧珏没有理会太子,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牌位,那双一贯带着戏谑与轻佻的桃花眼,此刻红得吓人。“沈清禾,
你这个……骗子。”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已经哭了很久。“谁准你死的?
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他像是疯了,开始语无伦次地质问我的牌位。
周围的侍卫想上前拉他,却被他一个狠戾的眼神逼退。那眼神里的杀气,
根本不像一个纨绔子弟该有的。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颤抖着手,
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支梅花簪。通体温润的白玉雕琢而成,
花蕊处嵌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是我最喜欢的样式。更重要的是,这支簪子,
我七年前就弄丢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上元节的灯会上,人潮拥挤,不知何时,
发间的簪子便不见了。我为此还难过了好几天。它怎么会在萧珏手里?
我看见他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支发簪,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我找了你好久……”他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混着尘土。
“我以为……我以为还有时间。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爬得足够高,
就能把你从这吃人的地方带出去……可我回来晚了……我回来晚了啊!”他伏在地上,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整个灵堂,只剩下他悲痛欲绝的哭声。我怔住了,
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過氣。萧珏……他到底在说什么?
2.李承泽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放肆!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本宫拖出去!
”他厉声喝道。侍卫们一拥而上,试图架起萧珏。“谁敢动我!”萧珏猛地抬头,
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他随手抄起一旁的烛台,狠狠砸在地上,“我看谁敢!
”他此刻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纨绔相?分明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侍卫们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萧珏,你闹够了没有!”李承泽怒不可遏,
“太子妃的灵堂,岂容你在此撒野!”“太子妃?”萧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撑着地站起来,一步步逼近李承承,眼神轻蔑又淬着毒,“你也配提她?李承泽,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待她如何?”“你将她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
日日与你的心上人浓情蜜意,让她受尽冷落和委屈。她病重之时,你在何处?她临死之前,
你又在何处?”“你不过是把她当成你登上皇位的垫脚石,
把我们沈家当成你笼络朝臣的棋子!如今她死了,你连一场像样的丧仪都懒得为她办,
却在这里假惺惺地演给谁看?”字字句句,如利刃般剖开李承泽虚伪的面具。
李承泽被他说得脸色青白交加,恼羞成怒:“一派胡言!你再敢污蔑本宫,
休怪本宫不念镇北将军府的旧情!”“旧情?”萧珏冷笑,“我萧家满门忠烈,镇守北疆,
换来的就是你这等凉薄之辈的猜忌与打压?李承泽,你和你那个爹一样,
都是过河拆桥的伪君子!”这番话,已是大逆不道。在场宾客无不骇然变色,纷纷低下头,
生怕被牵连。柳依依颤抖着声音开口:“萧小侯爷,您……您误会殿下了。
殿下对姐姐的情意,我们都看在眼里。您怎能如此污蔑他?”“你闭嘴!
”萧珏的目光如刀子般射向她,“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一个靠着狐媚手段上位的贱婢,
也敢在我面前饶舌?”柳依依吓得花容失色,躲到了李承泽身后。我看着眼前这一幕,
心中五味杂陈。萧珏说的每一个字,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这些年,我受的委屈,我的不甘,
我的怨恨,竟由一个我最看不起的人,替我宣之于口。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们之间,明明只是点头之交。李承泽彻底被激怒了,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萧珏的咽喉:“萧珏,你三番两次挑衅本宫,
真当本宫不敢杀你吗?”萧珏毫无惧色,甚至往前走了一步,
让那冰冷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的皮肤。“你杀啊。”他笑得凄凉,“我早就该死了。七年前,
我就该死在北疆的战场上。是我贪心,我想活着回来见她,
我想亲口告诉她……”告诉她什么?我的心猛地一揪。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我总想着,再等等,等我功成名就,等我手握重兵,
我就能护她周全。可我忘了,这世上最等不得的,就是时间。”“李承泽,你杀了她,
你也杀了我吧。黄泉路上,我好去陪她,免得她一个人孤单。”他说完,闭上了眼睛,
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李承泽握着剑的手在发抖。他不敢杀。杀了萧珏,
他无法向镇北将军交代,更无法向北疆数十万萧家军交代。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住手!”是镇北将军,萧珏的父亲。他不知何时赶到了,身后跟着几名亲兵,
个个煞气腾腾。老将军看了一眼灵堂内的情形,又看了一眼自己失魂落魄的儿子,
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上前,一把夺过李承泽手中的剑,扔在地上。“殿下息怒,小儿无状,
还请殿下看在老臣的薄面上,饶他这一次。”说罢,他转身,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萧珏脸上。
“混账东西!还不给我滚回去!”萧珏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渗出血丝。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依旧死死地盯着我的牌位,眼神固执得像头牛。“爹,我不走。”“你!
”老将军气得浑身发抖,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他对着李承泽抱了抱拳,
沉声道:“殿下,今日之事,是犬子失仪。老臣会将他带回府严加管教。告辞。”说完,
他不由分说,强行拖着萧珏离开了灵堂。萧珏没有再反抗,只是在经过我灵柩的时候,
脚步顿了顿。我看到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他说的是:“清禾,等我。”3.灵堂的闹剧,
就此收场。李承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草草结束了吊唁,便拂袖而去。
我的灵魂无处可去,便下意识地跟上了萧珏。我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镇北将军府,
书房。老将军将萧珏扔在地上,气得来回踱步。“你这个逆子!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在太子妃的灵堂上公然顶撞太子,
还说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话,你是想让我们整个萧家都为你陪葬吗!”萧珏跪在地上,低着头,
一言不发。“你说话啊!”老将军一脚踹在他身上,“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还是一个已经嫁为人妇,如今香消玉殒的女人!你把自己的前程,把整个家族的安危,
都置于何地?”萧珏终于抬起头,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爹,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我放在心尖上,爱了十年的人。”我的灵魂猛地一颤,
仿佛被惊雷劈中。十年?他爱了我……十年?这怎么可能!老将军愣住了,
随即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满脸的痛心疾首。“痴儿,你真是个痴儿啊……沈家大小姐再好,
她也是太子妃。你和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我知道。”萧珏苦笑一声,
泪水又一次滑落,“我知道不可能。所以我从不敢说,我只敢远远地看着她。
”“我看着她被指婚给太子,看着她穿着大红嫁衣坐上花轿,看着她被锁进那座冰冷的宫墙。
我什么都做不了。”“爹,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心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
呼啸着灌着冷风。”他的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绝望。我飘在空中,听着他的剖白,
整颗心都揪成了一团。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曾有这样一双眼睛,
默默地注视了我十年。我的记忆开始翻涌,那些被我忽略的,被我遗忘的细节,
此刻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脑海。4.思绪被拉回十年前。那年我才十岁,
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次随母亲去护国寺上香,回程路上,马车坏在了半道。
母亲让丫鬟去前面村子找人帮忙,留我一人在车上。我闲来无聊,便下车去路边的梅林里玩。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世道险恶。两个地痞流氓见我独自一人,衣着华贵,便起了歹心。
他们拦住我的去路,言语轻浮,动手动脚。我吓坏了,哭着大喊救命。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遭殃的时候,一个少年冲了出来。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
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锦衣,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
明明自己也怕得发抖,却还是勇敢地挡在了我面前。“不许欺负她!
”他冲着那两个流氓吼道。那两个流氓见他只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放在眼里,
狞笑着就要上来抓他。少年挥舞着木棍,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他哪里是两个成年人的对手,
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拳脚相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地护住我,
不让那些拳脚落在我身上。我吓得只会哭。就在我绝望之际,一队巡城的卫兵恰好路过,
惊走了那两个流氓。我得救了。母亲和丫鬟也找人修好了马车赶了回来。看到我安然无恙,
只是受了些惊吓,便没再多问。而那个救了我的少年,在我被丫鬟扶上马车的时候,
已经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梅林的尽头。我甚至,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我只记得,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着血,却还在对我笑,露出一口白牙,傻乎乎地说:“别怕,
没事了。”后来,我便将这件事淡忘了。直到今天,听着萧珏的哭诉,看着他嘴角的伤,
我才惊觉——那个傻乎乎的少年,和他此刻的模样,渐渐重合在了一起。原来是他。原来,
我们之间的缘分,从那么早就开始了。而我,却一无所知。
5.我的灵魂不受控制地被拉入另一段回忆。是七年前的上元灯会。
那是我及笄后的第一个上元节,父亲特许我出门游玩。京城的灯会热闹非凡,人山人海。
我带着丫鬟晚晴,穿梭在人群中,看着满街的花灯,心情雀跃。也就是在那一天,
我弄丢了那支梅花簪。我只当是寻常的遗失,却不知,在我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是萧珏。
那时的他,已经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了。他穿着招摇的红衣,手里拎着一盏兔子灯,
吊儿郎当地跟在一群狐朋狗友中间。我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便拉着晚晴快步走开,
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我没有看到,在我转身之后,他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他遣散了身边的朋友,一个人,默默地跟在我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像个沉默的守护者。我猜灯谜,他就在一旁看着我笑。我买糖人,他就立刻去同一个摊位,
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放河灯,许愿家人安康,他也偷偷放了一盏,我看不清他许了什么愿,
只看到烛光映在他脸上,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虔诚。后来,人潮越来越拥挤,
晚晴与我走散了。我有些慌乱,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就在这时,
几个喝醉了的醉汉撞了过来,其中一个不小心,将我头上的梅花簪碰掉了。簪子掉在地上,
瞬间被涌动的人流踩得不见了踪影。我急得快要哭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支簪子。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只手从人群中伸出来,拉住了我的手腕。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却是萧珏。他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嘴角噙着一抹痞笑:“沈大小姐,一个人啊?
你的小丫鬟呢?”我厌恶地甩开他的手:“不劳小侯爷费心。”说完,我便想离开。
他却拦住了我:“别急着走啊。你看这人这么多,万一再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本小侯爷好心,送你回家。”“不必了。”我冷冷地拒绝。我讨厌他这副轻浮的模样,
更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我绕过他,逆着人流,艰难地寻找着晚晴。我没有看到,
在我走后,萧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弯下腰,在混乱的人群中,在肮脏的地面上,
一点一点地,替我寻找那支丢失的发簪。无数双脚从他身边踩过,甚至有人踩到了他的手,
他也不在意。他的眼里,只有那支簪子。找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我不知道。
我只看到,当他终于在角落里找到那支已经有些变形的簪子时,脸上的表情,欣喜若狂,
如同找到了全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擦拭干净,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离去的方向,眼神落寞又温柔。“清禾,生辰快乐。”他轻声说。
原来,那天是我的生辰。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而他,却记得。6.原来,我丢失的簪子,
是被他这样找回来的。原来,我所以为的巧合,都是他不动声色的安排。原来,
我鄙夷了十年的纨绔子弟,才是一直在背后默默守护我的人。我的灵魂在颤抖,
无声地落着泪。沈清禾,你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女人。你错过了,你彻彻底底地错过了那个,
全世界最爱你的人。书房里,老将军的叹息声将我拉回现实。“痴儿,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你听着,从今日起,你不准再踏出将军府半步!我会进宫向陛下请罪,
希望能平息太子的怒火。”“爹,不必了。”萧珏站起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人做事一人当。李承泽不会放过我的,也不会放过萧家。”“那你想如何?
”“我要去北疆。”萧珏的眼中燃起一簇火苗,“李承泽忌惮我们萧家,
无非是忌惮爹您手中的兵权。我去北疆,接替您的位置。只要兵权还在我们萧家手里,
他就不敢轻举妄动。”老将军浑身一震:“你……你想通了?”这些年,
他何尝不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衣钵,可萧珏始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失望透顶。
“是她让我明白的。”萧珏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我知道,他在看我。
“她说,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我愣住了。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