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帝师叼回窝后

昭宁二十六年，十月初九，北境。

风从极北吹来，像一把钝刀，贴着脊背一路刮到咽喉。雪不是落，是砸，一粒粒裹着碎冰，砸得人睁不开眼。

谢无咎跪在矿场入口，素衣早被血与雪洇成暗红。颈间一道锁链，拇指粗细，寒铁铸成，贴皮处已冻出一圈青紫。

押解校尉坐在火堆旁，正把烤热的酒往嘴里灌，嗤笑：“帝师？帝裔？如今连给老子舔靴都不配。”

旁边兵卒起哄：“听说他喉头有旧伤，一吹冷风就咳血。咱们赌一赌，今宵能不能咳死？”

校尉抬手，一鞭子抽在谢无咎背上，衣裂，血线顺着脊骨滑进雪里，瞬即结冰。

“咳一个给爷听听！”

谢无咎低垂头，睫毛上全是雪粒。

他没出声，只把喉间腥甜咽回去，像咽下一口碎瓷。

夜深，矿场囚帐。

三十余人挤在一处，臭气与寒气交织，呼吸一出鼻孔就结成白霜。

谢无咎靠最外，脚踝锁在木桩上，铁链太短，只能半蹲。

有人小声嘀咕：“听说这人是先帝养子，差点做了太子太傅……怎就沦到跟咱们挖铁矿？”

“新帝登基，首辅要立威，拿前朝旧人开刀呗。”

“啧，长得倒俊，像画里走出来的。”

谢无咎听若不闻，指尖在雪里划字——

“寒”、“舟”。

最后一笔勾完，他把雪拂平，像给自己立一座无名的碑。

帐外忽有马蹄声。

极轻，被风雪盖过，却仍像一柄薄刃，划破黑暗。

谢无咎抬眼，眸色微亮，又迅速寂灭。

“镇北王巡营——”

传令兵嗓子被风劈裂，尾音拖得凄厉。

火堆旁校尉猛地站起，酒壶摔进雪里，“嘶”一声冒白烟。

“那位小殿下？不是去雁门关了吗？”

话音未落，一匹玄甲黑马已破雪而至。

马上少年十七岁，玄色窄袖劲装，外披银灰狐裘，领口一圈风毛被雪染成霜刃。

他翻身下马，动作太急，狐裘被风掀起，露出腰间佩刀——

“断霄”，先帝御赐，可斩百官。

校尉扑通跪倒，膝头砸进深雪：“末将参见殿下！”

萧凛没看他，目光穿过人群，直直钉在囚帐口。

那里，谢无咎半蹲，雪落满肩，像一座被岁月遗忘的玉像。

萧凛喉结动了动，似要开口，却先一步解下自己狐裘。

他两步上前，一把撩开囚帐布帘。

风雪灌入，吹得帐内灯火乱晃。

谢无咎被光刺得眯眼，尚未回神，狐裘已裹到他肩上，带着少年体温与冷冽松香。

“先生。”

萧凛声音很低，像怕惊碎什么。

谢无咎抬眸，眼底血丝织成细网，唇角却弯出温雅弧度：“殿下认错人了。”

一开口，喉伤复发，他侧头咳出声，血丝溅在狐裘白毛上，像雪里绽开朱砂梅。

萧凛盯着那抹血，瞳孔微缩。

下一瞬，他转身，一脚踹在校尉胸口。

校尉连滚三圈，撞翻火盆，炭火扑雪，“滋啦”作响。

“谁准你们动他？”

少年嗓音尚带青涩，却压得满场死寂。

校尉满嘴血沫，趴在地上抖：“殿、殿下……这是朝廷钦犯……首辅大人……”

萧凛拔刀。

刀光如匹练，寒铁锁链“当啷”一声断成两截。

他俯身，把谢无咎打横抱起。

动作太急，谢无咎眼前一黑，指尖不自觉抓住少年衣襟，低声道：“于礼不合……”

萧凛嗤笑：“先生教我读书时，怎不说‘于礼不合’？”

他低头，呼吸落在谢无咎冰凉的耳廓：“再动，我就地亲你。”

谢无咎一僵，不再挣。

风雪夜，少年抱着他，一步步走出矿场。

黑马在旁打了个响鼻，似在嘲笑这荒唐世道。

王帐。

炭火生得旺，铜壶里酒沸声咕噜。

谢无咎被安置在软榻，玄色狐裘褪到腰际，露出颈间冻伤。

萧凛单膝跪在他身前，捧酒盏，以手背试温，动作笨拙却极轻。

“先喝一口。”

谢无咎就着他手抿酒，舌尖被辣得发麻，一路烧到胃里，咳意竟压下几分。

萧凛垂眼，看他喉结滚动，忽然伸手，指尖碰了碰那道旧疤。

“怎么弄的？”

谢无咎没答，只把盏推回去：“殿下该在雁门关，来此作甚？”

萧凛抬眼，黑眸里燃着两簇火：“我来偷人。”

谢无咎微怔，失笑：“偷一个废子？”

“偷我命。”

少年声音低哑，却字字滚烫，“先生若死在此处，我将来踏平天下，也没人陪我观雪。”

谢无咎心头一颤，像被雪里暗箭击中。

他侧首，看向帐外——

风卷大旗，猎猎作响，旗下铁骑静默，如一条蓄势待发的黑龙。

“殿下要反？”

“不，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萧凛握住他冰凉的指，掌心有刀茧与少年热意，“先生肯不肯帮我？”

谢无咎阖眼，良久，轻声道：“我已是死人。”

“那就做鬼，也要在史书里咬他们一口。”

夜深，雪停。

王帐灯火未熄，两人影子投在帐壁，交叠又分开。

萧凛铺开北境地图，指尖沿雪岭一路滑向帝都：“三日后，北戎来袭，我需先生做饵，引开监军视线。先生可愿？”

谢无咎指尖沾酒，在图上画一条弧线，声音低柔：“殿下不怕我趁机逃了？”

“逃？”

萧凛低笑，忽然俯身，唇贴着他耳廓，一字一顿：“先生若逃，我就昭告天下——谢无咎是我萧凛心上人，生死同穴。届时，天下人杀你，我杀天下人。”

谢无咎指尖一抖，酒液晕开，像一朵未绽就枯萎的梅。

他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少年——

眉骨凌厉，唇线薄锐，眼里却燃着疯长的火，足以焚尽这八百里雪原。

“好。”

他听见自己说。

次日黎明。

监军大帐爆出一桩密奏——

“罪臣谢无咎，私藏兵图，意图联络北戎。”

奏折附半枚虎符拓印，墨迹未干。

校尉被斩首，血溅雪岭。

萧凛当众披甲，朗声道：“朝廷有令，即刻押解谢无咎回帝都，由本王亲审！”

铁骑开道，风雪为幕，千人目送那辆黑铁囚车驶出雪岭。

囚车内。

谢无咎倚壁，指尖摩挲狐裘软毛，颈间新伤被药膏覆住，凉丝丝。

萧凛翻窗而入，动作轻得像猫。

“先生受委屈了。”

他低头，替谢无咎系好领口，指腹无意擦过喉结，像擦过一簇暗火。

谢无咎抬眼，眸色沉静：“殿下不怕我半路死了？”

萧凛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玉瓶，倒出一粒朱红药丸，塞到他唇边：“含住，能续你三日命。”

指尖碰到舌尖，少年指腹一颤，耳尖微红。

车轮滚滚，风雪呼啸。

谢无咎含药，苦味漫开，却觉得甜。

他忽然伸手，指尖点在少年眉心，轻声道：“阿刃。”

萧凛一震，黑眸亮得吓人。

“先生……再叫一次。”

“阿刃。”

谢无咎声音低哑，像雪下暗泉，“我若死，你不必屠城，只需在每年今日，替我温一壶折桂酒，浇在雪里，便算祭我。”

萧凛握住他腕，指骨发白：“你敢死，我就敢忘了你。”

谢无咎笑，眼底却浮上一层水光：“那也好。”

囚车驶出雪岭最后一道隘口。

天边泛起蟹壳青，雪原尽头，一轮残月如钩。

谢无咎掀帘，回望雪岭——

千峰万仞，银装素裹，像一座巨大的陵寝，葬着旧王朝，也葬着他半条命。

萧凛并肩而立，披风被风吹得猎猎。

“先生，再等等。”

少年声音低而稳，“待春雪消融，我带你回帝都，看桃花。”

谢无咎没回头，只伸手接住一片雪。

雪在掌心未化，先被血染成淡粉。

他阖眼，轻声应：“好。”

——雪岭锁魂，锁不住两副叛骨。

车轮碾碎寒冰，驶向更黑的夜。

而少年掌心滚烫，像攥住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