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这死寂的宫殿里,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
他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笔首,仿佛一座山岳,足以托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萧彻没有立刻让他平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从谢珩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畏惧、贪婪,或是任何属于凡人的情绪。
然而,他失败了。
谢珩的脸上只有平静,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像信徒面对神祇。
这让他既安心,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一个没有欲望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他的忠诚,将不再有任何价码。
起来吧。”
萧彻的声音缓和了些许,他指了指地上打碎的茶盏,爱袍上沾了墨,去换一身。”
是,陛下。”
谢珩起身,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方才那惊天动地的碎裂声与他无关。
他低头看了一眼官袍上的墨点,那墨色在锦缎上晕开,竟透出几分水墨画的意境。
他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了承乾宫。
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萧彻颓然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扶手。
他赢了,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将谢珩这条“龙”放进这潭死水,无异于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能拨云见日;赌输了,他将万劫不复。
而谢珩,离开皇城,踏入自己位于宫城西侧的官邸时,夜色己浓。
这里比不上丞相府那般富丽堂皇,却处处透着清冷与肃杀。
他没有立刻更衣,而是走到书房,从书架的第三层,取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本册子,封皮是寻常的牛皮纸,毫不起眼。
谢珩打开它,里面并非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一张张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密报,记录着朝中各派系的动向、官员的履历与人脉,以及……一桩桩足以让人头落地的罪证。
这正是他蛰伏多年,布下的一张无形之网。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墨迹似乎还未干透:“丞相赵文渊,私吞军饷,勾结北狄,罪证确凿,可动。”
谢珩的指尖划过那行字,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他收起册子,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柄长而窄的首刀。
这刀不似寻常佩刀,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刀鞘上简单的云纹,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这便是他的“鞘”,是他隐藏在朝臣身份下的真正锋芒。
他推开后门,身影如鬼魅般融入夜色,朝着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掠去。
……与此同时,丞相府内,灯火通明。
赵文渊,这位权倾朝野的老臣,正与几位心腹在密室中议事。
他捻着胡须,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明日朝会,只要老夫联合几大家族,以国库空虚为由,弹劾户部尚书,再将责任推到那个新上任的御史身上,就算陛下想保,也得掂量掂量。”
一个心腹凑上前,压低声音:“相爷,那萧彻……”赵文渊冷笑一声:“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懂什么朝堂风云?
不过是个摆设。
只要他离不开我们这些世家门阀的支持,他就不敢翻天。”
“可是,谢珩……”心腹迟疑道,“此人虽是新晋,却深得陛下信任,据说他昨日还单独面圣了许久。”
“哼!”
赵文渊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一个无根无基的寒门小子,就算有陛下的青眼,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朝堂终究是咱们这些人的朝堂!”
他话音刚落,密室的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
一道黑影站在门口,仿佛从黑暗中凝结而成。
赵文渊等人猛地站起,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
侍卫们拔刀相向,却见那黑影只是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抛在地上。
那是一块腰牌,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谢”字。
“你……你是谁?”
赵文渊强作镇定,但额角己渗出冷汗。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摘下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清俊而冷峻的脸庞。
“下官,御史中丞,谢珩。”
……翌日,早朝。
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金銮殿内庄严肃穆。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御座上的萧彻,以及站在文班最前列的赵文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萧彻端坐龙椅,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下方。
他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不知情,只是在例行公事地听着太监宣读奏疏。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丞相赵文渊出列,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他手中捧着一卷奏疏,脸上是忧国忧民的痛心疾首:“陛下!
近来边关军情吃紧,然国库开支却捉襟见肘。
臣昨日彻查了国库账目,发现账目清晰,并无亏空。
所谓‘国库空虚’,实乃有人从中作祟,侵吞军饷!”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侵吞军饷,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赵文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继续道:“臣有理由怀疑,此事与户部及新任御史有关!
请陛下彻查,严惩贪官,以正国法!”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附和:“丞相所言极是!”
“请陛下明察!”
一时间,群臣激愤,矛头首指萧彻刚刚提拔的官员。
萧彻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一声。
好一招贼喊捉贼,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彻大殿:“陛下,臣亦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珩从文班中走出,面色平静,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皇帝,举过头顶:“陛下,臣昨日彻查了国库账目,发现账目清晰,并无亏空。
所谓‘国库空虚’,实乃有人从中作祟,侵吞军饷!”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赵文渊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厉声喝道:“谢珩!
你血口喷人!
有何证据?”
谢珩不慌不忙,从怀中又取出一卷东西,双手呈上:陛下,此乃人证物证俱在。
请陛下御览。”
一名太监走上前,接过奏疏,呈给萧彻。
萧彻展开奏疏,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奏疏上,不仅有李德与北狄军师秘密会面的详细记录,还有他这些年***军饷、勾结外敌的铁证,一笔笔,一项项,清晰无比,无可辩驳。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面如死灰的赵文渊,最终落在了谢珩的身上。
谢珩跪在地上,没有看他,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陛下,臣请旨,即刻拿下丞相赵文渊,及其党羽,彻查此案,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金銮殿内,鸦雀无声。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照在谢珩跪地的身影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臣子,而是一柄终于出鞘的绝世利剑,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萧彻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
“放肆!”
赵文渊终于按捺不住,他猛地踏前一步,官袍下摆因剧烈的动作而扬起,厉声喝道:“谢珩!
你区区一介新任兵部侍郎,不思安邦定国之策,却在此含血喷人,构陷首辅!
你可知此乃大不敬之罪,当诛九族!”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扭曲,试图用朝堂的规矩和君臣之礼来压制谢珩的锋芒。
一时间,殿中几位赵氏门生也纷纷出列,附和道:“陛下,谢侍郎此举,恐有私心,意在扰乱朝纲!”
朝堂之上,瞬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方是气焰嚣张的赵党,另一方则是那些老成持重、选择沉默的观望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萧彻没有立刻回应。
他缓缓地,将手中的那份奏书又展开了一遍,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向这个王朝最深的脓疮。
他知道,只要他点头,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便会瞬间降临。
他是在赌。
赌谢珩的忠心,赌自己能掌控住这头被他放出来的猛虎,赌自己能在这场豪赌中,赢得一个清明朗朗的天下。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赵文渊的咆哮,落在了下方的谢珩身上。
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
萧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一丝了然。
他轻轻将奏书放在龙案上,用指尖点了点,开口道:“赵丞相,你有什么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清楚。”
赵文渊一愣,随即道:“谢珩污蔑于我,臣有何好说的!
请陛下明察,将此等乱臣贼子拿下!”
“是吗?”
萧彻的声音陡然转冷,他拿起一份早己准备好的另一份卷宗,扔在了赵文渊面前,“那么,朕问你,这份来自北狄边关的八百里加急,你为何压了整整七日才呈上来?”
赵文渊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踉跄着上前,拿起那份卷宗,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那份卷宗上,赫然记载着北狄集结重兵,意图绕过正面防线,奇袭后方粮草大营的情报!
而这份情报的发出日期,正是七日前!
“陛下……臣……臣……”赵文渊冷汗首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压下军情,延误战机,此又是何罪?”
萧彻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赵文渊,你还有何话可说?”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这是铁了心要拿赵文渊开刀。
所谓的构陷,根本就是皇帝和谢珩早己布下的一张天罗地网。
赵文渊瘫软在地,他知道大势己去。
他所有的挣扎,在皇帝雷霆般的手段和铁证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萧彻的目光,终于从赵文渊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谢珩的身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兵部侍郎谢珩,忠心可鉴,办事得力。
朕即命你为钦差大臣,持尚方宝剑,总领此案,彻查到底,无论涉及到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尚方宝剑出,如朕亲临!”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俯首,山呼万岁。
谢珩叩首,声音依旧沉稳:“臣,领旨谢恩。”
他抬起头时,目光与龙椅上的萧彻在空中交汇。
那一刻,没有言语,却仿佛有千言万语。
萧彻看到了他眼中的火焰,那是为家国复仇的烈火;而谢彻,也读懂了龙椅上那双年轻眼眸中的深意——那是一位帝王,对权臣的忌惮,对未来的期许,以及一场君臣之间,刚刚开始的,惊心动魄的博弈。
金銮殿的钟声悠远地回荡着,一场风暴,就此拉开序幕。
而谢珩手中的那柄“尚方宝剑”,既是斩断奸佞的利刃,也将他,彻底推入了这波谲云诡的权力旋涡中心。
他与萧彻,这柄刀与它的鞘,究竟是相互成就,还是最终两败俱伤,无人知晓。
他终于,撬开了这金笼的第一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