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的确良衬衫是前几天特意洗的,领口磨出的毛边被她偷偷用线缝了两针,可跟周围女同学身上的碎花连衣裙比,还是像块灰扑扑的土坷垃。
“春芳?
真是你!”
一只手搭上她肩膀,带着点烟草混着淡淡古龙水的味道。
赵春芳猛地回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李守业。
他变了,又好像没变。
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那双眼睛,还像小学时一样亮,看她的眼神带着点她读不懂的热络。
“守业……李总?”
赵春芳舌头打了结。
来之前王婶就跟她说,李守业现在是大老板,在县城开了厂子,娶的媳妇是银行的,“人家那日子,蜜里泡着似的”。
李守业笑起来眼角有了细纹,却更显温和:“叫啥李总,还跟小时候一样叫守业就行。
你坐哪?
我那边有位置。”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往里走,掌心的温度烫得她胳膊发麻。
满屋子的喧笑声里,赵春芳低着头,看见自己沾着泥土的布鞋,和他锃亮的黑皮鞋并排站着,像两个世界的人。
“你爱人呢?
没跟你一起来?”
有人起哄。
李守业往门口看了眼,语气平淡:“她单位加班,来不了。”
赵春芳的心莫名松了口气,又立刻骂自己没出息。
她偷偷打量西周,陈冬生没来,他早上扛着锄头去地里了,临走前塞给她五十块钱:“同学聚会,别空手去,买点瓜子糖。”
正走神,李守业忽然指着墙上的投影:“看,那是小学毕业照!”
照片泛黄模糊,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挤在一起。
赵春芳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自己,扎着歪歪扭扭的辫子,校服袖口磨破了边。
而第一排正中间,李守业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找到你了。”
李守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时候你总躲在最后,我跟你说话,你就脸红。”
赵春芳的脸腾地红了,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她慌忙端起桌上的茶水,手指却碰到了李守业放在桌边的手机。
屏幕亮了,她瞥见屏保——正是那张毕业照,被放大了,角落里的她看得格外清楚。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她几乎是抢过手机递还给他,指尖都在抖:“对、对不起……”李守业接过手机,没看屏幕,反而问:“还记得不?
你三年级那次作文被老师贴在墙上,题目叫《我的理想》,你说想当老师,教村里的娃读书。”
赵春芳的喉咙哽住了。
怎么会不记得?
那篇作文是她偷偷在煤油灯下写的,可没等贴满一个星期,就被父亲扯下来烧了。
那天晚上,父亲把彩礼钱拍在桌上,红着眼骂:“丫头片子读什么书!
下个月就给我嫁去陈家,你弟等着彩礼娶媳妇呢!”
“春芳?”
李守业的声音带着关切,“怎么了?”
“没、没事。”
她擦掉眼角的湿意,强笑道,“老黄历了,早忘了。”
他看着她,没再追问,只是给她夹了块排骨:“多吃点,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瘦。”
那一晚,赵春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守业跟她聊了很多小学的事:她总忘带橡皮,他每天偷偷在她铅笔盒里塞一块;她被男生欺负哭,他追着人家打了半条街;她作文被表扬,他比自己得奖状还高兴。
这些她以为早就淹没在柴米油盐里的往事,被他一件一件捡起来,说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散场时,夜色己经浓得化不开。
赵春芳裹紧外套往门口走,李守业突然从后面追上来,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飞快地说:“周末上午,镇上老书店见,有东西给你。”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掌心,像电流窜过。
赵春芳攥紧手心,那东西薄薄的,硬硬的,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春芳!”
是陈冬生。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赵春芳慌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裤兜,迎上去:“你咋来了?”
“怕你走夜路害怕。”
陈冬生接过她手里的空袋子,目光扫过她鼓鼓的裤兜,“揣的啥?”
赵春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见不远处李守业正转身离开,忙低下头:“没、没啥,超市发的传单,说周末打折。”
陈冬生“哦”了一声,没再问,只是默默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却稳稳地托着她的手,像这二十多年来无数个夜晚一样。
赵春芳被他牵着,裤兜里的那张纸条却像块烙铁,烫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回头望了眼,李守业的身影己经消失在夜色里,可那句“有东西给你”,却在耳边反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