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梧桐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见窗台上积了一小滩水，里面漂着片被打湿的梧桐叶。
母亲己经做好了早饭，餐桌上摆着热牛奶和煎蛋。
“今天有雨，骑车不安全，我送你去学校。”
母亲把牛奶推到他面前，语气比昨晚缓和了些，“路上跟你说件事。”
林砚没说话，默默喝着牛奶。
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无非是“好好学习别跟坏学生来往”之类的话，这些话像层透明的膜，裹得他喘不过气。
坐在母亲的电动车后座上，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点凉意。
母亲的声音透过雨帽传过来，有点闷：“下周末，张阿姨家的女儿回来，我约了她们吃饭。
那姑娘在师范大学读书，懂事又文静，你们正好认识认识。”
林砚的手指猛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角。
张阿姨家的女儿，他见过一次，去年春节时在亲戚聚会上，梳着马尾辫，说话细声细气的。
当时母亲就拉着人家的手说：“我们家林砚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我不去。”
林砚的声音被雨声打散了些，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母亲的电动车突然刹住了，停在路边。
她回头看他，雨帽边缘的水珠滴在脸上，眼神像淬了冰：“林砚，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
林砚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我下周要补课。”
“补什么课？
我怎么不知道？”
母亲的声音拔高了些，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我告诉你，这饭你必须去吃！
张阿姨跟你爸是老同学，人家姑娘……我爸己经走了。”
林砚打断她，声音有些发颤。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父亲是母亲的逆鳞，谁也碰不得。
母亲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新拧动车把，把速度开得飞快。
电动车穿过雨幕，溅起的水花打在裤腿上，冰凉刺骨。
林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像个随时会散开的泡影。
到学校时，雨小了些。
林砚走进教室，发现苏野己经坐在座位上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上面沾着些泥点，像是在路上摔过跤。
林砚放轻脚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刚放下书包，就看见苏野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没睡醒。
“早啊，学霸。”
苏野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手不小心碰到林砚的课桌，“你身上怎么湿了？
没带伞？”
林砚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课本。
他翻开昨天那本，夹在里面的梧桐叶己经被压得很平整，只是边缘的褐色更深了些，像老人手上的皱纹。
“我昨天也淋雨了。”
苏野没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骑车回家时，在巷子里摔了一跤，车链子都掉了。”
他说着，把裤腿卷起来，膝盖上贴着块创可贴，边缘还渗着点血，“不过我厉害吧？
自己修好的，就是手上沾了好多油，洗了半天才干净。”
林砚的目光在他的膝盖上停留了两秒，又迅速移开，翻书的动作重了些：“跟我没关系。”
苏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慢慢放下裤腿，没再说话。
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早读的***响起时，林砚听见苏野在小声背英语单词，发音不算标准，却很认真，每个词都拖着点奇怪的尾音，像只笨拙的小鸟在学飞。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复杂的公式。
林砚听得很认真，首到窗外的风掀起他的课本，夹在里面的梧桐叶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落在苏野的桌子上。
两人同时愣住了。
苏野低头看着那片叶子，又抬头看向林砚，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林砚的脸瞬间涨红了，伸手想去捡，苏野却先一步把叶子捏了起来。
“梧桐叶？”
苏野把叶子举到眼前，对着光看了看，“你喜欢捡这个？”
林砚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抢。
苏野却把手举得更高，嘴角又扬起那抹带着小虎牙的笑：“不告诉我就不给你。”
周围传来同学的窃笑声，林砚的手僵在半空，脸颊烫得像火烧。
他看到前排的同学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探究，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母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别跟他混在一起，让人看笑话。”
“还给我。”
林砚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苏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看着林砚紧绷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叶子，最终还是把叶子递了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林砚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对不起。”
他低声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林砚把叶子紧紧攥在手里，叶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耳朵里嗡嗡作响，老师讲的内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分了，可他控制不住——从小到大，母亲总说：“你跟别人不一样，要更懂事，更小心，不然别人会说闲话的。”
那些“闲话”像条毒蛇，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随时会跳出来咬他一口。
下课铃响后，林砚没像往常一样留在座位上做题，而是拿着水杯去了水房。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才稍微压下去一点发烫的感觉。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像个不会笑的木偶。
回到教室时，看见苏野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出去。
经过林砚的座位时，他脚步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轻轻放在林砚的桌子上，然后快步走出了教室。
林砚低头一看，是片梧桐叶。
比他刚才掉的那片更大，更完整，叶面上用透明胶带小心地贴好了一处破损的地方，像是被精心修补过。
叶子旁边还有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上画着个咧嘴笑的太阳。
他捏起那颗糖，塑料包装纸发出轻微的响声。
橘子的甜香透过包装纸渗出来，跟苏野身上的柑橘香皂味很像。
林砚犹豫了一下，把糖塞进校服口袋，又拿起那片修补过的梧桐叶，夹进了课本里——就在昨天那片叶子的旁边。
两片叶子并排躺着，像两个悄悄说话的秘密。
放学时，雨己经停了。
林砚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看见苏野正站在路边，跟几个看起来很社会的男生说话。
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拍了拍苏野的肩膀，说了句什么，苏野皱着眉推开他的手，似乎在争执。
林砚的心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绕开，却听见苏野的声音：“说了我不去，你们自己玩。”
他转身时，正好看见林砚，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了过来，把那几个男生甩在身后。
“你别误会，他们是……”苏野想解释什么，却被林砚打断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
林砚低着头，推着车往前走。
苏野跟在他身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那片叶子，是我早上在你家楼下捡的。
看见你妈送你上学，知道你没带伞，就想着……”林砚的脚步顿住了。
他抬起头，看见苏野的校服袖口沾着点泥，膝盖上的创可贴换了新的，边缘还带着点药味。
“你去我家楼下了？”
“嗯。”
苏野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家就在附近那条巷子里，早上出来买早饭，看见你妈骑车送你，就……”林砚没再说话，重新推着车往前走。
夕阳穿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糖，又想起课本里的两片梧桐叶，突然觉得心里那块紧绷的地方，好像松动了一点点。
快到岔路口时，苏野停下脚步：“我从这边走。”
他指了指左边的小巷，巷口有棵很粗的梧桐树，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嗯。”
林砚点点头。
苏野跨上自行车，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颗糖，你要是不喜欢橘子味，明天我给你带别的。”
林砚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
橘子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酸，像此刻说不清楚的心情。
“不用。”
他含着糖，声音有点含糊，“这个……挺好吃的。”
苏野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那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