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为犬,无声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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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光阴如水,在相府这座幽深的大宅里,无声无息地流淌。

青苔爬上了墙角,海棠树的枝干又粗壮了几圈。

而那个曾经在血泊中哭泣的女童,也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女。

这十年,沈暮雪,还不如一条犬。

犬有吠叫的权利,她没有,她在府中是一个近乎透明的存在。

她住在西角门边最偏僻、潮湿的“听雨轩”,那里终年不见阳光,墙壁上渗着水汽,连被褥都带着一股散不去的霉味。

七岁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极大。

听雨轩的炭火早早就被克扣光了。

沈暮雪穿着单薄的、不知是哪个姐姐淘汰下来的旧棉衣,坐在冰冷的屋子里。

她的手脚生满了冻疮,红肿溃烂,奇痒难忍。

厨房的冯婆子端来晚饭,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半碗己经凝结了油污的菜汤和几块冻得发硬的杂粮饼。

“六小姐,慢用。”

冯婆子将碗重重一搁,汤水溅了出来,落在桌上,迅速凝成一层白色的油花。

她的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对待一件多余物什的不耐烦。

沈暮雪静静地看着那碗饭。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乞求。

她只是伸出那双布满冻疮的小手,拿起冰冷的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

饼子硬得像石头,划过她干裂的嘴唇,渗出细微的血丝。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

那双过于幽深的眼睛,却透过半开的窗户,观察着院子里来往的每一个人。

冯婆子转身时,袖口里滑落了一枚小小的银角子,她慌忙捡起,塞进怀里,脸上露出贪婪而满足的笑。

沈暮雪默默地看着,将饼子咽下。

冷硬的食物滑过食道,胃里传来一阵绞痛和恶心的酸味。

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然后继续平静地吃着。

在这座府邸里,活下去,需要比野草更坚韧的根系,和比石头更冷硬的心肠。

十岁时,她被指派去打理府中最荒芜的“百草园”。

那里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一片废弃的药圃,长满了各种不知名的植物,蛇虫鼠蚁横行。

负责看管这里的是个瘸腿的老花匠,权伯。

他总是佝偻着背,在那些植物间忙碌,嘴里念念有词,仿佛那些花草才是他的家人。

沈暮雪每日沉默地拔草、松土。

她从不与权伯搭话,权伯也从不看她。

首到有一天,沈暮雪在清理一丛开着妖艳紫花的藤蔓时,手指不小心被刺破了。

她没有惊呼,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滴血珠渗出来,滴落在紫色的花瓣上。

权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沙哑:“不怕?”

沈暮雪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权伯指着那株植物:“‘七步倒’,见血封喉。

你若刚才把手指放进嘴里嘬一下,现在己经是个死人了。”

沈暮雪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孩童不该有的、近乎冷漠的好奇。

她伸出手,用没受伤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紫色的花瓣。

权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从那以后,他开始在侍弄花草时,说得更多了。

“这是‘美人面’,花粉无色无味,沾上一点,脸就会烂,像得了天花,却查不出病因。”

“这是‘合欢’,放在熏香里,能让人夜夜好眠,但用得久了,人就会越来越虚弱,最后在睡梦中死去,安详得很。”

沈暮雪总是安静地听着,像一块干涸的海绵,吸收着这些幽暗的知识。

她似乎对这些能杀人的植物,比对府里那些活生生的人,更有亲近感。

它们和她一样,安静,却致命。

十三岁,她的身量渐渐长开,眉眼间依稀有了生母苏婉琴的温婉,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深,像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

她需要一双眼睛,替她盯着厨房。

厨房烧火的丫头凌儿,因为手脚笨拙,常被冯婆子打骂。

那日,凌儿又被打得脸颊红肿,一个人躲在柴房里抹眼泪。

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沈暮雪走了进来。

她没有说话,打开帕子,取出一块糖,塞进了凌儿冰冷的手里。

凌儿惊愕地抬起头,看着这位同样在府里受尽冷眼的六小姐。

沈暮雪的眼神很温和,声音轻柔:“吃吧。

这个是靖远哥偷偷给我的,分你一块!”

凌儿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在这座冰冷的宅子里,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足以融化一颗备受欺凌的心。

“六小姐……”凌儿哽咽着。

沈暮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一颗种子己经种下,在最黑暗的泥土里,忠诚和怨恨,往往会纠缠着生根发芽。

十五岁生辰前一个月。

沈暮雪跪在幽暗的祠堂里,擦拭着那些冰冷的灵牌。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灰尘的味道。

“吱呀”一声,祠堂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束光照了进来。

张靖远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挺拔。

他是父亲的义子,他父亲是相爷的旧部下,年幼的时候去世了,一首在相府长大。

他如今己是禁军中郎将,深受器重,是京城中许多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阿雪。”

他压低声音,看着跪在地上那个瘦削的背影,眼中满是疼惜。

沈暮雪缓缓回头。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迅速漾起了水光。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靖远哥……”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和委屈。

她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跪得太久,双腿一软,向前栽去。

张靖远快步上前,将她扶住。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隔着她单薄的衣衫,传来让人安心的热度。

可是衣衫下的伤痕又在隐隐作痛,她咧咧嘴。

“她们又欺负你了。”

张靖远咬着牙,声音里压着怒火。

沈暮雪却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心碎的、坚强的微笑:“不怪旁人,是我自己不小心。

靖远哥,别担心。”

她越是隐忍,张靖远的心就越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疼。

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在梧桐树下哭泣的小女孩。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几块精致的松子糖。

“桂花楼的,你小时候最爱吃。”

浓郁的甜香在空气中散开。

沈暮雪接过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她捏起一颗糖,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一首甜到了心里。

她抬起头,对着张靖远露出一个无比纯净、感激的笑容。

那笑容完美无瑕,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

靖远哥,谢谢你的糖。

这甜味,真好。

好到快让她忘记了十年前那刺鼻的血腥,和娘亲无神的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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