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牢门冷故纸温暗火明
官兵推搡着他往前走,脚下的黄土路坑洼不平,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风依旧卷着干土,只是此刻他再无心留意 —— 身后流民们绝望的眼神、被践踏成泥的白粥、小吏尖利的呵斥,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快走!
磨蹭什么!”
兵丁的水火棍重重敲在他的后腰,一阵钝痛传来。
林越踉跄了一下,却没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会看见那片刚有过一丝生机、又迅速坠入黑暗的土屋,怕看见那个还抱着孩子发抖的妇人,怕看见那碗没能送进男孩嘴里、最终凉透的粥。
他们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小路,沿途少见人影,偶尔能看到几株枯死的庄稼秆,歪歪扭扭地插在干裂的地里,像一个个绝望的惊叹号。
远处的官道上,偶尔有驿马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那是属于官府的速度,与流民的生死无关。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一座低矮的土黄色建筑出现在前方 —— 巨鹿郡下辖的乡级牢狱。
说是牢狱,其实就是用夯土砌成的小院,院墙不高,墙头插着几根削尖的木棍,门口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兵丁,腰间别着短刀。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霉味、汗臭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的腐味更刺鼻。
林越被推进一间狭小的牢房,里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下隐约能看到几块凸起的石头。
墙角堆着一个破陶罐,里面空空如也,罐口结着一层黑色的污垢。
“哐当!”
牢门在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刺耳。
兵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林越一个人,被关在这方压抑的空间里。
他靠在冰冷的夯土墙上,缓缓滑坐下来。
后腰的疼痛还在,胳膊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辣的,可这些身体上的疼,远不及心里的沉重。
他想起那些流民,想起那个喝到粥后流泪的妇人,想起那个警告他 “官府不许” 的疤脸汉子 —— 他们说得对,好心在这里,反而成了罪过。
《汉律》…… 他想起小吏说的 “私自赈济者杖一百”。
在现代社会,救人是美德,可在这个时代,救人却要被判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不同时代的规则差异,竟能如此残酷。
他试着在心里默念 “提取白粥”,掌心却没有任何温热的触感。
金手指失灵了?
他又试了几次,依旧毫无反应。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 难道这能力在牢狱里无法使用?
还是说,这能力本身就有他没发现的限制?
如果失去了白粥,他在这牢里,和那些流民又有什么区别?
等待他的,可能是杖刑,可能是更重的惩罚,甚至…… 是死亡。
绝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男孩伸手的画面,回放着白粥被泼洒的场景。
他后悔吗?
或许有一点,后悔自己太冲动,没考虑到律法的风险。
可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把粥递出去 —— 看着人饿死,他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响。
林越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向牢门。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小吏服饰的人走了进来。
不是之前抓他的那个面色蜡黄的小吏,而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中等,面容普通,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半碗黑乎乎的东西,像是粟米和野菜煮成的糊。
“吃点吧。”
男人把碗放在牢门口的地上,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牢房里的稻草,最后落在林越身上。
林越没有动。
他不知道这碗东西里有没有问题,也没有胃口。
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轻轻叹了口气:“放心,没毒。
这是牢里每天的口粮,虽然少,总比饿着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叫陈默,是这里的狱吏。
抓你的是乡尉手下的人,他们己经把你的事上报给郡里了,估计过两天就会有批复下来。”
陈默…… 林越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想起大纲里提到的那个 “有良知但胆小” 的小吏。
他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 陈默的青色小吏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的革带也有些松动,看得出来生活并不宽裕。
“你…… 为什么要给我送吃的?”
林越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被关进来后第一次开口。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碗沿,像是在确认温度。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我在这乡牢里待了五年,见过太多因为饥荒犯罪的人 —— 有偷了半袋粟米的老农,有抢了一块麦饼的孩子,还有…… 像你这样,想救人却被抓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外面的风声盖过:“去年秋收,郡里闹蝗灾,我曾向乡尉建议,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结果被他骂了一顿,说我‘多管闲事,扰乱秩序’。
后来…… 我亲眼看见,有流民饿死在衙门口,乡尉却让兵丁把尸体拖去乱葬岗,不许声张。”
林越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陈默也不是一开始就麻木,他也曾有过良知,只是被现实磨平了棱角。
“你私放粥,是犯了律法,” 陈默站起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林越,“可你救的人,是活生生的命。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黄的册子,递到牢门口:“这是我抄录的《汉律》残卷,你可以看看,了解一下你犯的罪,大概会有什么惩罚。
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林越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册子。
册子很轻,却带着陈默手心的温度。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工整的隶书,写着 “《汉律・食货律》” 几个字。
他快速翻阅,很快找到了 “私自赈济者杖一百” 的条款,后面还有小字注释:“若赈济人数过百,或引起民众聚集,加刑一等,流放三千里。”
流放三千里…… 林越倒吸一口凉气。
他之前施粥的流民,算下来己经有二十多个,虽然没到一百,但小吏说他 “聚众闹事”,若是郡里认定他 “引起民众聚集”,那等待他的就是流放。
“多谢。”
林越合上册子,递还给陈默。
他知道,陈默能告诉他这些,己经是冒了风险。
陈默接过册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蹲下身,压低声音道:“郡里的批复大概三天后到。
这三天里,你别闹事,也别想着逃跑 —— 这牢墙虽然不高,但外面的兵丁看得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越胳膊上的红痕上,又补充道:“我会跟负责送饭的兵丁说一声,让他们别为难你。
至于后续…… 我再想想办法。”
说完,他站起身,拿起地上的空碗(林越终究没吃那碗野菜糊),转身走出了牢房。
“哐当!”
牢门再次关上,落锁的声音依旧刺耳,可林越的心里,却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陈默的话,像一点暗火,在这冰冷的牢狱中,悄悄燃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林越过得相对平静。
每天三餐,陈默都会亲自送来,虽然依旧是野菜糊或者干硬的粟米饼,但分量比第一天多了些,偶尔还会有一小碟腌菜。
陈默每次来,都会停留片刻,跟他说几句话 —— 大多是关于巨鹿郡的情况,比如 “昨天郡里又抓了十几个流民,说是怕他们闹事”,比如 “乡尉最近在跟富户勾结,想把流民的土地低价买下来”。
林越默默听着,心里对这个时代的黑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也试着跟陈默聊起流民的情况,陈默却总是避而不谈,只是说 “你先顾好自己吧”。
第三天下午,陈默又来了,这次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凝重。
他把饭放在地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牢门口,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道:“郡里的批复下来了。”
林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陈默的嘴。
“批复说,你‘私设粥棚,聚众惑民’,按律当杖一百,流放三千里,押解日期定在后天。”
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歉意,“我…… 我没能想到办法。”
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林越只觉得脑袋 “嗡” 的一声,眼前发黑。
杖一百,以他这具虚弱的身体,恐怕撑不过去;就算撑过去了,流放三千里,沿途的艰辛,也未必能活下来。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
难道他穿越过来,救了几个人,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或者死在流放的路上?
陈默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你…… 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牢门再次关上。
林越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夕阳的余晖透过牢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斑渐渐变短,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牢房里越来越暗,寒意也越来越重。
他想起了现代的父母,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生活,想起了那些被他救过的流民 —— 他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还能再给他们煮一碗热粥吗?
就在他陷入绝望的时候,一阵轻微的 “窸窸窣窣” 的声音从牢门方向传来。
他猛地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牢门的锁芯正在轻轻转动。
“谁?”
他警惕地问道。
锁芯转动的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压得极低:“是我,陈默。”
林越愣住了。
陈默怎么会来开锁?
“哐当!”
一声轻响,牢门被推开了。
陈默闪身进来,快速关上牢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件黑色的斗篷,递到林越面前:“快穿上,跟我走。”
“你…… 你要放我走?”
林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这是死罪吗?”
陈默的脸色苍白,手也在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很坚定:“我知道。
可我不能看着你被杖打、被流放。
你救了人,不该有这样的下场。”
他拉着林越的胳膊,快步走向牢房的后门:“我己经跟后门的兵丁打过招呼了,就说你突发急病,要送去就医。
出了这牢门,你往东边走,那里有一片山林,官府很少去,你可以先躲在那里。”
林越被他拉着往前走,心里又惊又乱:“那你怎么办?
他们发现我跑了,一定会追究你的责任!”
“我己经想好了,” 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会留下一封信,就说我看管不力,让你跑了,愿意接受惩罚。
最多就是被罢官,总比看着你死好。”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那本《汉律》残卷和半块干硬的麦饼,塞进林越手里:“这《汉律》你拿着,以后行事多看看,别再犯同样的错。
这麦饼你路上吃,记得,别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也别再轻易暴露自己的能力。”
林越握着那本还带着陈默体温的《汉律》和麦饼,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很快走到了后门,门口的兵丁果然没有阻拦,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默一眼。
陈默把林越推到门外,压低声音道:“快走!
别回头!”
林越看着陈默苍白的脸,看着他身后那座压抑的牢狱,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只是拼命地往东跑。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夜晚的寒意,可他的心却很热。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汉律》和麦饼,那是陈默用自己的前途换来的希望,是这冰冷乱世里,难得的一点温暖。
跑了约莫一个时辰,他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山林。
浓密的树木在夜色里像一个个黑色的巨人,守护着这片相对安全的土地。
他放慢脚步,靠在一棵大树上,大口地喘着气。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他手里的《汉律》上,照亮了 “食货律” 三个字。
他翻开册子,突然发现书页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陈默的字迹,写着西个字:“守住初心。”
林越看着这西个字,眼眶终于湿润了。
他知道,陈默的初心,是救民;而他的初心,也是救民。
虽然这条路很难,虽然他失去了金手指(在山林里尝试提取白粥,依旧无果),虽然他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但他不会放弃。
他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回《汉律》里,又把麦饼放进怀里,然后深吸一口气,朝着山林深处走去。
那里或许有危险,但也有希望。
他要活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陈默的牺牲,为了那些还在等待一碗热粥的流民。
夜色渐深,山林里传来几声狼嚎,却没能驱散林越心中的那点暗火。
他的脚步,坚定而沉重,朝着未知的未来,一步步走去。
(第三章 完)